寒夜 巴金
“那么你早点睡罢,”母亲说。
“不,我不想睡,我要等她回来。”他说着,在书桌前那把藤椅上坐下了。
“你要等她?你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是说她十点钟回来吗?”他反问道。
“她的话相信不得。你还是睡罢。”
“好,我睡,我先躺一会儿也好,”他说着就站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预行警报的钟声响了。
“警报啰。妈,你躲一下罢,我今天不想走,”他说,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还是躺一下罢,横顺还没有放‘空袭’,”母亲镇静地说。
整个楼房里本来相当安静,现在突然活动起来了。到处都是人声,脚步声,还有关门的声音。街上有人在跑,还有更多的人在叫唤,在讲话。
“XX,你不走啊?”隔壁有人在大声问。
“我不走,敌机不会来,何必多此一举,”另一个人答道。
“这两天快打到贵州来了,说不定敌人会来一次大轰炸,至少可以扰乱人心。我得到银行界的消息,昨天贵阳炸得厉害,连报上都不敢登。我劝你还是去躲一下罢。”
“那么出去走走也好,我们就一路走。”
接着是关门和走路的声音。虽然中间还隔着一段走廊,但是薄薄的木板壁很容易传声。他们的谈话被这母子两个人听见了。
“妈,你还是走罢,”他恳求道。
“不要紧,现在才是预行,”母亲慢慢地回答。
过了几分钟,空袭警报的汽笛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来。
“妈,走得了,”他催促道。
“我等到放‘紧急’再走,”母亲答道,她仍旧安静地坐着。
“我看还是早点走好,迟了怕来不及进洞了,”他有点着急地说。母亲不曾回答。他忽然站起来,又说;“那么我们一块儿走罢。”
“敌机不见得会来,走一趟太吃力,我看还是等到放‘紧急’再走好,”母亲固执地说。他不作声了。母亲又说:“就是炸死了,也没有关系。我们象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炸死好。”
“妈,你不要这样说,我们没有抢过人,偷过人,害过人,为什么我们不该活呢?”他悲愤地说,他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门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你们还没有走!”树生惊喜地说。
“你不去躲警报,怎么还跑回来?”他站起来迎着她问道。
“我回来给你送防空证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的防空证也放到我手提包里面了,刚才发觉了,特地赶回来送给你,”她含笑说道,一面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卡片递到他的手里。
他感激地对她笑了笑,接过防空证揣在衣袋里,又从那里拿出一封信来。他说:“其实我还没有想到防空证上面去。要是不发紧急警报,我们就不躲了。”
“现在走罢,”树生含笑地催他:“早点进防空洞好些,”她又望着母亲说。
“我不走,我不信就会炸死,”母亲板起脸赌气似地说。
树生碰了钉子,怔了一下,但是马上又装出笑脸对他说:“你呢,你也不怕死吗?”
“我很累,我不想走,”他疲倦地答道。
“那么我一个人走了,”她仍然装出笑脸说,便掉转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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