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我跟几个人跳过,不过还是跟陈主任跳的次数多,”她愉快地说,但是她并不告诉他,陈主任是谁。
“啊,”他答了一声。他想:陈主任大概就是那位同她在国际喝咖啡的年轻人罢,他痛苦地望着她那充满活力的身体。
“你好好脱了衣服睡罢,你对我太好了,”她温柔地对他一笑,安慰他说,便俯下脸去,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又把柔嫩的脸颊在他的左边脸上紧紧地靠了一下,然后走到书桌前坐下来,对着镜子弄她的头发。
他轻轻地摸着左边脸颊,用力吸着她留下来的香气,痴痴地望着她的浓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想道:“她对我并没有变心。她没有错。她应该有娱乐。这几年她跟着我过得太苦了。”他想到这里,便翻一个身把脸转向墙壁,落下了几滴惭愧的眼泪。
一一
第二天上午他起身比他妻子早。母亲要他在家多躺一天。他不肯。他说他精神很好,而且今天得去参加替周主任祝寿的公宴,他不去,同事们会以为他穷或者吝啬,会更加看轻他。母亲也放弃了她的主张。他陪着母亲吃了一碗昨夜剩下来的稀饭。母亲上街去买菜,他同她一块儿出去。那时树生还坐在书桌前化妆。
他们走出大门,母亲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母亲怀着什么心思。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快要分手了,母亲忽然声音颤抖地唤着他说:“宣,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要为家庭牺牲你自己了。”
他皱了皱眉,过了一两分钟才低声说:“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你还不是一样吃苦?”
“可是她,她过得快活啊,上办公还要打扮得那样摩登,象去吃喜酒一样,”她忍不住爆发地说。
他低下头不出声。
“宣,我给你说,她跟我们母子不是一路人,她迟早会走自己的路,”她又说。
他停了半晌才回答一句:“她跟我结婚也已经十四年了。”
“你们那种结婚算什么结婚呢!”母亲轻蔑地说。
他觉得这句话很刺耳,心里不高兴,就闭紧嘴不再做声了。
母亲也不再说什么,他们分道走了。
他到了公司。还是钟老带着笑脸跟他打招呼。“你怎么不多休息一天?今天又来得这样早!”钟老说,一面用肥大的手摸自己发光的秃头顶。
“我没有什么病,我很好,”他笑答道。他在钟老的眼光和态度中看到了怜悯,那个老人在可怜他,可是他并不觉得受侮辱。他说了两句闲话,便走上楼去。
单调的工作又开始了。永远是那些似通非通的译文,那些用法奇特的宇句。他没有权修改它们,他必须逐字校读。他坐下不过一点多钟,就觉得背上发冷,头发烧。他不去管它。“就为了几个钱啊!”他不时痛苦地暗暗念着。他勉强工作到十二点钟。
他并不想吃什么,可是他对自己说:“我至少应该吃一碗饭,我没有生病啊。”他便走下楼去,在饭桌旁坐下,他果然吃完了一碗饭。碾过的平价米在平日吃起来倒并不怎样难吃,今天却有点难下咽了。放下碗,他立在门前看街景,站了一会儿,他觉得毫无趣味,便回到楼上办公桌前去。
他坐在自己位子上随意翻了翻文件,又把看过的校样整理好。工友送了一封信来。他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是小宣从学校里寄来的。他好象得到了一点安慰似的,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把信拆开了:
……先生说:物价高涨,我们这期收的图书费、伙食费都不够。
每个人还应该补缴三千二百元,说是多了以后还可以退回来。很多同学都缴了。我知道爸爸很苦,没有多的钱,不敢向爸爸要。不过先生又来催了,催得很厉害,说是不缴钱,今年不准参加学期考试。我只好向爸爸、妈妈要求。请爸爸、妈妈三天内把这笔钱寄到学校里来……
ydzbook.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