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 巴金
街道开始醒转来,连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见它的活动。虽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网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许多道手电光已经突破了这张大网。于是在一个街角,有人点燃了电石灯,那是一个卖“嘉定怪味鸡”的摊子,一个伙计正忙着收拾桌面,另一个在发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灯光招引来的。他侧过头朝那里看了两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个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约又走了半条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两旁的电灯重燃了。几个小孩拍手欢叫着。他觉得心里一阵畅快。“一个梦!一场噩梦!现在过去了1”他放心地想着。他加快了他的脚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门开着。圆圆的门灯发射出暗红光。住在二楼的某商店的方经理站在门前同他那个大肚皮的妻子讲话。厨子和老妈子不断地穿过弹簧门,进进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经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后,应酬地说了这一句。他勉强应了一声,就匆匆地走进里面,经过狭长的过道,上了楼,他一口气奔到三楼。借着廊上昏黄的电灯光,他看见他的房门仍然锁着。“还早!”他想道,三楼的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没有回来。”他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人上来了。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务员张先生,手里还抱着两岁的男孩。孩子已经睡着了。那个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问了一句:“老太太还没有回来?”他不想详细回答,只说了一句:“我先回来。”那个人也不再发问,就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去。接着张太太也上来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样式旧,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远是那张温顺的瘦脸,苍白色,额上还有几条皱纹,嘴唇干而泛白。五官很端正,这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现在看起来,还是不难看。她一路喘着气,看见他站在那儿,向他打个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边。她俯下头去开锁,她小声同她丈夫说话。门开了,两个人亲密地走了进去。他目送着他们。他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
然后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门,看看楼梯口。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怎么还不回来?”他想,他着急起来了。其实他忘记了他母亲往常出去躲警报,总是比别人回家晚一点,她身体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时匆匆忙忙,回来时从从容容,回到家里照例要倒在他房间里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来分钟。他妻子有时同他母亲在一块儿。有时却同他在一块儿。可是现在呢?……
他决定下楼到外面去迎接他母亲,他渴望能早见到她,不,他还希望他妻子同他母亲一块儿回来。
他转身跑下楼去。他一直跑到门口。他朝街的两头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亲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间。有两个女人远远地走过来,其实并不远,就在那家冷酒馆前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着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亲,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们!他露出笑脸,向着她们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发觉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误认作母亲的人却是一个老头儿。不知道怎样,他竟然会把那个男人看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的眼睛会错得这样可笑!
“我不应该这样看错的,”他停住脚失望地责备自己道。“并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
“我太激动了,这不好,等会儿看见她们会不会又把话讲错。——不,我恐怕讲不出话来。不,我也许不至于在她面前讲不出话。我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会高兴得发慌。——为什么要发慌?我真没有用!”
他这样地在自己心里说了许多话。他跟自己争论,还是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又回到大门口。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头。他母亲正站在他的面前。
“妈!”他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着他又说:“怎么你一个人——”以后的话他咽在肚里去了。
“你还以为她会回来吗?”他母亲摇摇头低声答道,她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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