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蝗虫的龙在河堤上停了停,好象整顿队形,龙体收缩了些、紧凑了些,然后,就象巨大的圆木,轰隆隆响着,滚进了河水之中。数百条蝗虫的龙同时滚下河,水花飞溅,河面上远远近近都喧闹着水面被砸破的声响。我们惊惊地看着这世所罕见的情景,时当一九三五年古历五月十五,没遭蝗灾的地区,成熟的麦田里追逐着一层层轻柔的麦浪,第一批桑蚕正在金黄的大麦秸扎成的蚕簇上吐着银丝做茧,我的六岁的母亲腿腘窝里的毒疮正在化脓,时间象银色的遍体粘膜的鳗鱼一样滑溜溜地钻来钻去。
蝗虫的长龙滚下河后,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一个简洁的短语:蝗虫自杀!我一直认为,自杀是人类独特的本领,只有在这一点上,人才显得比昆虫高明,这是人类的骄傲赖以建立的重要基础。蝗虫要自杀!这基础顷刻瓦解,蝗虫们不是自杀而是要过河!人可以继续骄傲。蝗虫的长龙在河水中急遽翻滚着,龙身被水流冲得倾斜了那就倾斜着翻滚,水花细小而繁茂,幽蓝的河千疮百孔,残缺不全,满河五彩虹光,一片欢腾。我亲眼看见一群群凶狠的鳝鱼冲激起疾促的浪花,划着银色灰色的弧线,飞跃过蝗的龙,盘旋过蝗的龙。它们用枪口般的嘴巴撕咬着蝗虫。蝗虫互相吸引,团结紧张,撕下来很难,鳝鱼们被旋转的蝗的龙甩起来,好象一条条银色的飘带。
我们看到蝗的龙靠近对岸,又缓慢地向堤上滚动,蝗虫身上沾着河水使蝗的龙更象镀了一层银。它们停在河堤顶上,好象在喘息。这时,河对岸的村庄里传来了人的惊呼,好象接了信号似的,几百条蝗的龙迅速膨胀,突然炸开,蝗虫的大军势不可挡地扑向河堤北边也许是青翠金黄的大地。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我从来没去过,我不知道那边的情况。
因为出生,耽误了好长的时间,等我睁开被羊水泡得粘糊糊的眼睛,向着东去的河堤瞭望时,已经看不到四老妈和九老爷的身影,聪颖的毛驴也不见,我狠狠地咬断了与母体连系着的青白色的脐带,奔向河堤,踩着噗噗作响的浮士,踩着丢落在浮土里、被暴烈的太阳和滚烫的沙土烤炙得象花瓣般红、象纵欲女人般。瞧淬、散发着烤肉香气的蝗虫的完整尸体和残缺肢体,循着依稀的驴蹄印和九老爷的大脚印,循着四老妈挥发在澄澈大气里的玫瑰红色茉莉花般撩人情欲的芳香,飞也似地奔跑。依然是空荡荡的大地团团旋转,地球依然倒转,所以河中的漩涡是由右向左旋转——无法分左右——河中漩涡也倒转。我高声叫着:四老妈——九老爷——等等我呀——等等我吧!泪水充盈我的眼,春风抚摸我的脸,河水浩浩荡荡,田畴莽莽苍苍,远近无人,我感到孤单,犹如被大队甩下的蝗虫的伤兵
我沿着河堤向东跑着,河中水声响亮,一个人正在渡河。他水性很好,采用的站泳姿势,露着肩头,双手擎着衣服包。水珠在他肩头上滚动,阳光在水珠上闪烁。我站在河堤上,看着他出类拔萃的泳姿。阳光一片片洒在河面上,水流冲激得那人仄楞着肩膀,他的面前亮堂堂一片,他的身后留下犁铧状的水迹,但立刻就被水流抹平了。
他赤裸裸地爬上河堤,站在我面前三五米远的地方,严肃地打量着我。阳光烤着他的皮肤,蒸气袅袅,使他周身似披着纱幕。我依稀看到他身上盘根错节的肌肉和他的疤痕狰狞的脸。他的一只眼睛瞎了,眼窝深陷,两排睫毛犹如深谷中的树木。我毫不踌躇地就把他认了出来:你就是与我四老妈偷情被四老爷用狼筅戳烂了面孔戳瞎了眼睛的锔锅匠!
锔锅匠哼了一声,摇摇头,把耳朵上的水甩掉,然后把手里的衣包放在地上,用一只大手托起那根粗壮的生殖器对着阳光曝晒,我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的奇异举动,难道当真是万物生长靠太阳吗?
他晒了一会,毫无羞耻地转过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衣服穿光,剩在地上的竟是两支乌黑的匣子枪。
他穿好鞋,把匣子枪插在腰里,逼进一步,问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毛驴没有?
我不敢撒谎,如实交待,并说我因为出生耽搁了时间,已经追不上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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