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不亮,台风如期登陆,就像一个准时来赴约的复仇者。
雨如愤怒的子弹扫射着大地,飓风狂躁地搓摩着地表上一切物体,活似不把大地洗白一层不罢休。
这也是任勤勤第一次在宜园的大屋里过夜。
这屋子同她住过的所有房子都不同。她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外面狂风暴雨宛如末世降临,可在屋里,隔着牢固的门窗和厚重的窗帘,只能听到隐隐的杂音。
睡在这么一座安全又华丽的城堡里,任勤勤却失眠了。
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抱着沈含章送给她的那一套《石头记》,来到了二楼的小客厅里。
窗外的闪电偶尔掠过窗帘缝,投射到对面的墙上。风雨声中,落地灯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
任勤勤戴着手套,翻开了书页,第一眼便看到一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她不由得笑起来。
自古到今,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没有不付出血泪光阴的。
即便如此,有人名利双收,也有人血本无归。
老天爷分派运气,就像朝田里撒种子,总有些地方多些,有些少些,不会那么均匀。
任勤勤初中的时候就看过红楼梦,当时只是为了完成阅读作业,年纪又小,并没怎么走心。
这一夜,她沉下了心来,听着风雨声,仔细读着手中这份珍藏本。
读到贾夫人仙逝扬州城,林黛玉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任勤勤鼻头正有点发酸,忽然感觉到一股气息在靠近。
她抬起头,就见沙发一侧的幽暗之中,沈铎那张苍白的脸飘浮在半空中!
任勤勤人坐在沙发里,魂却是被吓得贴在了天花板上。
“睡不着?”沈铎走近了,一身黑色棉睡衣。
任勤勤魂魄归体,肚子里将沈铎骂了千百遍,面上镇定一笑:“打生下来起就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觉得把时间花在睡觉上太可惜了。沈先生怎么也没睡?”
沈含章的葬礼结束后,惠姨就让家里人统一改了口,将沈铎头上的“小”字去掉了。
沈铎坐进沙发里,头发凌乱,一脸掩饰不住的倦意。
“我就知道爸爸会把这套《石头记》给你。”他看着任勤勤手里的书,“全家上下,周围这么多人,也就你最适合看这书了。”
“沈老先生看人最准了。”任勤勤细心地将书放回硫酸纸包里,“我是该多向前人们学学人情世故,学一学如何为人处世。”
“哦?”沈铎道,“觉得自己还不够精明?”
任勤勤认真地说:“我的精明太外露,那就是还不够精明。大智若愚,我显然还没修炼到那个份上。”
沈铎眉尾轻挑:“这次给你的是《石头记》,要给你一套《三国志》,还不知道你能得出什么心得体会。”
“想多啦。”任勤勤笑道,“没那个金刚钻,就不揽这个瓷器活儿。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混个出人头地就是最大的本事了。改变世界,做个巾帼女英雄什么的,对我来说就有点超纲了。”
沈铎自胸腔里发出低沉笑声,冷峻的面孔霎时变得柔软,精致的眉眼在灯光下显得颇有几分撩人。
蒋家祖上的白俄血统到了沈铎身上其实没剩多少,却都是显性基因。这男人也真是又会投胎又会长,上辈子修炼的好功夫。
任勤勤忽然好奇,问:“沈先生呢?你小时候想过将来要做什么?”
“继承家业。”沈铎张口就答。
“从小就这样?”
“如果你从学说话开始,就有人在你耳边念叨这个四字魔咒,你也会被洗脑。”沈铎似笑非笑。
“总有自己的想法吧?”任勤勤不死心,“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你就没叛逆过?总有自己想做的事吧?”
沈铎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里,一双长腿搁在了沙发凳上,一脸若有所思。
就在任勤勤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曾经想做一名飞行员。”
任勤勤不由得笑了:“好像挺多男生都有蓝天梦。不过确实,飞翔在蓝天之上,多自由自在呀。”
沈铎点头微微笑:“天高海阔,鸟飞鱼跃。沈家是做海运的,海见多了,便想上天看看。”
“后来呢?”
任勤勤本以为会听到年轻的继承人为了家业而放弃理想的伤感故事,没料沈铎淡淡道:“十八岁的时候,我爸送了我一架动力滑翔机做生日礼物。我考了证后,没事开着出去兜兜风……”
开飞机……兜风……
任勤勤发觉自己真是好傻好天真,居然会认为有钱人和自己一样,人生中会面临那么多不得已的取舍。要么A要么B,世事难两全。
没想有钱的好处就是压根儿不用做选择,所有东西都摆在银盘子里端上来任你挑。
儿子想做飞行员,他老子就送一架飞机。要是沈铎想做宇航员,不知道沈含章会不会送火箭?
“等真的上了天,又发觉就那么回事了。”沈铎继续补刀,“空中也有乱流,有雨云雷电,一不留神栽下来就是个机毁人亡。这人世间,从来没有永远平坦无阻的大道。”
“是,是。”真上过天的人,见识就是和咱不一样。
沈铎斜睨任勤勤:“你呢?你就快高考了吧?想念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任勤勤感慨道:“以前只想念个前途好的,工作体面些的专业,兴趣爱好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是奢侈品。现在托了令尊照拂,情况好转了,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将来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