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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竹枝(三)
青灰色的云片渐渐压到树梢,池塘的水面起了风,卷着岸边的柳条越荡越高,湿凉的风穿堂过室,蓦地吹开了摊在地上的书册,一连翻起数页,哗啦作响。
苏眉有些匆忙地将绊住的书页展平铺好,抬眼间,望见虞绍珩倚门而立,一抹居高临下的玩味笑容,随着她视线的移动,瞬间变得温雅谦逊——叫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毕竟此时天色暗昧,他的人又站在逆光里。
“还有很多吗?看样子要下雨,或者我们改天再来。”虞绍珩征询道。
苏眉越过他去看门外的天色,犹豫着建议:“最多半个钟头就可以了……”他们今日过来,路上就走了一个多钟头,为了省下的半箱书再来一趟,未免不太划算。
“好,不急。”虞绍珩点头。他只是尽责地提醒一句,至于她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完全不介意,即便她今天不回去,他也能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她,只是她一定不肯跟着他夜不归宿罢了。
对此,他倒也不觉得遗憾。
他想“要”她,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不过,他良心太好。或者说,他想从她身上榨取的最大趣味并不在此。就像那如花瓣般层层剥落的华美和服,不过是派对里给宾客解闷儿的余兴游戏,而那宛如绢偶的美人,只能算是游园会的纪念品。
他可不想为了甜品,错过主菜,虽然这会儿他只有桌上的点心可以吃。
有虞绍珩在边上“监工”,苏眉越发全神贯注,竭尽所能地提高效率,唯恐自己再多耽误他一分钟的时间。
把最后一匣书码放整齐,苏眉揉着腕子吁了口气,交功课似的跟虞绍珩“汇报”:“好了,就这些。”一边说,一边扶着近旁的椅子缓缓起身,她一放下纸笔,就察觉了膝盖以下的僵硬。虽然有了准备,站直双腿的时候,难耐的痛麻还是让她忍不住倒抽冷气,双脚交替着支撑身体,尽量掩饰自己的失态,“书目抄得有点乱,我回去再誊一遍。”
虞绍珩垂眸一笑,权作没有看见,俯身过去把她分拣出来的书一摞摞搬到桌案上,写了字条用文镇压好。苏眉正好借此机会在他身后呲了会儿牙,不待他转身,便忍住余意犹在的刺痒,恢复了比平日更庄静的淑女仪容。
二人从宅院里告辞出来,苏眉思量着问道:“这些书,大概要多少钱?”
“不用钱,我请人吃顿饭就是了。”虞绍珩笑道:“书这种东西,有人觉得是无价之宝,有人放在家里还嫌占地方。”言罢,只觉挟着雨意的风迎面掠过,他微一低头,恰见她的裙角翻卷着从他腿上荡过。
他刚想问她“是不是有点凉”,便见苏眉从随身的手袋里抽出条薄棉围巾,展开披在肩上,雾灰的底子上印着大朵大朵点缀着藤黄花蕊的百合花。
倒是很会照顾自己,虞绍珩默赞了一句,想起她家中依时而换的插花,她煮给自己的汤面,还有那本“锱铢必较”的账册……依她的年纪,她似乎有点把自己照顾得太好了,他忽然觉得,她这样擅长调弄自己的日子,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潮凉的风里终于飘出了轻细如芒的雨丝,按时间算,至少还应该有两班回城的巴士,可是目之所急,望到公路尽头,也没有车子的踪迹。边缘已有锈迹的站牌下,只有他们两人在等车。远处,荷锄而归的弄人在田垄上急急行走,路边顺着风向腰肢轻伏的节节草发出私语般的声响,应和着高处叶片簌簌的绿杨。
苏眉听着,惊觉四周的安静。
虞绍珩不声不响地站在离她两不远的上风处,从他身畔划过的风,便只能吹动她的裙角。她望了一眼他斜侧的背影,发觉他其实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言辞得体,敲打唐恬的时候尤为一剑封喉,但若没有必要的应酬,他就不会刻意找话同人聊天。
这样安静如斯的天地,只她和他两个人,他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同她聊天有什么尴尬。或许,她是一个他没有必要费心去应酬的人。他这样也好,其实她顶怕那种必须要不断想办法找话来说的交流。
青灰的天色下,满目夏树青碧,挟着雨芒的风驱净了暑气,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如果不是雨点越来越密的话。
20、竹枝(四)
虞绍珩回过头,恰有一颗雨滴落在了苏眉的面颊上,轻盈盈一的痕,像是泪水,初初滑落。
“幸好你带了伞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伞撑开,遮在苏眉身上。今天出门的时候,他看着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接婢女递来的雨伞。这样的天气,摆明了要下雨,他猜她一定会带,他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而且,她这把伞比他的好多了——好就好在,足够小。
他才一撑开,两个人便同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苏眉抱着臂微微退了退,肩臂上立时就被雨点洇出了两圈水渍。虞绍珩连忙让到伞外,苏眉见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掩饰道:“车还不到。”
虞绍珩就事论事地答道:“远郊的巴士线就是这样,不知道在哪儿绊住了。”
苏眉见他半边肩膀并衣领上都渐渐浸染出了连片的水迹,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建议他靠近一点,正尴尬间,忽然省起方才他们经过的地方,大约百米开外有一处凉亭,掩在路边的一丛凤尾竹里依稀有些破旧,但避雨该足够了,便对虞绍珩道:“这雨怕是要下一阵,我们去前面那个凉亭避一避?”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点头道:“好。”
他落后半步替她撑着伞,走了一段,苏眉终于低声道:“你给你自己打一点吧。”
虞绍珩却更往外让了一让,“没关系的。是我今天出来想得不周到,连累你这么狼狈。”
苏眉声音更低,“你太客气了。”
虞绍珩俯视着她,轻轻一笑,没有作声。她想叫他不客气吗?他也想,就怕她消受不起。
这凉亭果然很旧,四坡攒尖的亭顶已经看不出颜色,乌棕色立柱也斑驳不堪,檐柱间扇面大的蛛网上蹲着一只肥蜘蛛,亭子后身藏着一脉溪水,走到近旁,方闻水声涓涓。溪边的凤尾竹太过茂盛,青绿的枝叶探进亭来,平添了一面幽翠的篱帐。
亭中立着一张四方的石桌,却无处可坐,不过外头雨势渐大,躲雨的人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