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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眉赶忙拦他,“那面都糊了。”
虞绍珩却已夹了一箸面吃过,极由衷地道:“我吃面喜欢吃糊的。”
苏眉低低一笑,只得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把那煎蛋换给虞绍珩的想法,拘谨地握着筷子挑起两根面条——只想早一点吃完饭送客,可偏偏虞绍珩吃得很慢,也不知他是吃不下,还是真的“吃面喜欢吃糊的”,要仔细品过。
苏眉自幼在家中被父亲教导,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许兰荪若不宴客,吃饭的时候也很少聊天;这半年,她大多一个人吃饭,更是安静;此时和虞绍珩对坐吃面,亦是习惯性地默然,虞绍珩开口同她说话,她便轻声细语地应上两句,虞绍珩不开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最初的尴尬过后,终是慢慢放松下来。
虞绍珩窥看她的姿态,便知道她平时吃饭大抵都不热闹,便也不再有意寻着话题逗她开口。这一碗温吞糊滞的汤面吃在嘴里,虽不受用,但这雨声淅沥中的一室宁静却叫他觉得很妥帖。
外头小院子里的一架葡萄藤已经攀到了窗边,雨线落在最大的一枚掌形绿叶上,汇在一处,便聚成圆硕的一颗,坠得那叶片一斜,便“啪哒”一声打在窗台上,清晰而有节律,在一片雨意无垠的沙沙簌簌中,平稳如节拍。滴水击石,仿佛时光也流逝有声。良夜永,玉漏迟。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么喜欢唧喳吵闹,要么腼腆如一触即缩的含羞草,却很少能有这样洗练的安静。真正恬然自若的安静,是不怕被打扰的。绍珩觉得她这样很好,他不喜欢说话太多,笑容太多,走起路来会撞到桌角,丝毫不掩饰自己情感的女孩子——譬如唐恬,即便有一份骄人的灿艳,也叫人觉得欠打磨。那样的女孩子是水果篮,斑斓鲜艳,酸杏甜橙一望而知。他喜欢懂得克制的女人。没有标签的酒心巧克力,绵柔微苦的唇舌缠绵之后,冰凉的酒液破壁而出,或甜或辣,要嚼碎了才知道。
苏眉好容易“配合”着虞绍珩的速度把面吃完,见他拿了碗筷,忙道:“你放着吧,我来收拾。”
虞绍珩笑道:“那怎么成?”一边说,一边抢先将她面前的碗筷收了起来,“不敢再劳动师母了。”
院子里雨意渐收,苏眉见他一打竹帘跨了出去,也只好用橡皮筋挽起头发,迟疑着跟到了厨房。这院子本就不大,厨间更是狭仄,苏眉平时自己在里头烧菜尚觉得不便,此刻虞绍珩进去,一转身便碰着了橱柜。他脱了制服外套,四下看了两遍,也没找到个能挂衣裳的地方,恰苏眉跟到门口,见他举止彷徨,便歉然道:“你别管了,还是我来吧。”
虞绍珩哪里肯出来,嘴上推让,手里的外套就要往灶台边上撂,苏眉只得接了过来,抱歉地说:“我这里地方太小了。”
虞绍珩拧着水龙头,随口道:“小也有小的好处,打扫起来方便。”
苏眉见他做起家事来并不生硬,不由好奇:“你在家里也常常到厨房帮忙吗?”
“师母想必觉得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虞绍珩笑道:“就算小时候是,到了学校里,也什么都要自己来了,皮鞋擦得不好,也要被长官教训的。”
“是你父亲要你去读军校的吗?”
虞绍珩手上动作慢了慢,回想着道:“也不是……可能我家里来往最多的都是军人,男孩子嘛,从小爱玩儿枪。”
苏眉想了一想,父亲多年在杂志社任职,家里平日来往的不是编辑书商,就是学人作家,哥哥在研究所读的是比较文学,毕业之后多半还会继续读博士;她也依着父亲的意思读了文学系……她正想着,忽听虞绍珩道:“你原先是学什么的?”
苏眉道:“我读文学系。”
“你和唐恬不是同学啊?”
“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一直都想到报馆去当记者。”
“那你呢?和令尊一样到书局当编辑?”虞绍珩将洗好的碗筷放到一边,又端了她煮面的锅来洗,抬眼间,却见苏眉面上仿佛笼了一层怅然,“我也不知道。”
虞绍珩微微一笑,“从来没想过?”
苏眉不自觉地低了头,“我以前……想学画画的,不过,我父亲不赞成。”
“为什么?”
“我父亲说,弹琴作画用来修身养性是好的,但以此为业就不大好了。”苏眉淡笑着答道。
虞绍珩听了,更觉得奇怪,“为什么?”
苏眉咬唇笑道:“可能是因为他认识的画家都比较……比较潇洒,尤其是女画家。”她说得含蓄,虞绍珩却已心领神会,亦笑道:“你想当画家啊?”
苏眉却摇了摇头,“其实,我只是想给杂志画封面。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去杂志社,就喜欢看美术编辑画封面。”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眸中闪出一点莹亮的光彩来,“兰荪有本书就是他自己画的封面,我父亲说比书局的编辑做得还……”
虞绍珩正不大乐意她赞赏许兰荪,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叩门,苏眉后头的话便咽了回去,轻轻颦了下眉,心道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来?一边说着“我家里不常有人来的”,一边转身去应门。虞绍珩猜度这时候来找她的,多半是唐恬,情知她怀里抱着自己的衣裳,叫人看见多少有些不妥,却也不肯提醒她,慢悠悠地洗了手,跟在她身后出来。
然而一到门口,虞绍珩心里便蓦地一阴,站在门廊处跟苏眉说话的并不是唐恬,却是个年轻男子,人虽然不算漂亮,但斯文干净,三件套的西服齐整熨贴——借着门廊的灯光,虞绍珩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差点儿跟苏眉坐了一间办公室,却被他叫人错开的那个研究员,今年二十七岁,去年才从华亭的圣约翰大学博士毕业,叫鲁涤安。
他忽然省起之前苏眉给他开门时,十分讶然冒出一句:“怎么是你啊?”
不是他,该是谁呢?难道她真约了人,还约了他……开什么玩笑?他直觉不肯相信苏眉能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约上这家伙。可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她能自作主张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一回,难保没有第二回。他想着,轻轻磨了下牙,一折一折放下卷到手肘的衬衫袖子,施施然走到苏眉身边,温言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