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
他们彻夜地谈论案情,谈到最后,房灵枢握着电话睡着了。
他是真的累了。
他在梦里,遥远地听到雨声,是长安在下雨,还是Kevin那里下雨了?
这雨真是会下,一直下到他眼里去了。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过去是国籍,现在又加上山与海,昼与夜,隔了飞箭难追的十二小时的光阴。
许多事情有如昨日到今日的差距,如今日到明日的差距,一旦做了抉择就无法回头。
邹先生的名字取得端庄典雅,就叫做邹容泽——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取的是“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的藏头露尾。这名字深具怀祖寻根之情,而他自己并不十分看重这层中华含义,朋友之间都简单地叫他“邹凯文”。
他较房灵枢年长九岁,供职于联邦调查局。此人富有才华,像电影里的FBI探员一样,拥有一串花里胡哨的学位和名头,但个个都是真才实学,决非眩人耳目的点缀。他的父亲在德州经营着数家牧场,在当地华人里也是翘楚。
“干嘛丢下家业干这行啊?”当初房灵枢也问过他,“你家底那么丰厚。”
“FBI嘛,每个美国人都有的英雄梦想。”Kevin答道:“为我的祖国,奉献我微薄的力量。再说了,如果我以牧场主儿子的身份跟你认识,你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搭理我。”
“放屁。”房灵枢笑道:“那是因为你来给我们讲课。”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ABC,骨子里流着星条旗的血,从未将自己当做炎黄子孙。华夏只给了他一张黄种人的面貌,而不可能同化他对民族的认知。
但他们毕竟看上去相似。宛如许多留学期间的露水情缘,他们因为相近的肤色、相同的专业而走在一起,又因为共同的兴趣彼此相爱。
房灵枢还记得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Kevin居然带他去了洛杉矶,看花样滑冰。
房灵枢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这个啊?”
Kevin没说他准备了多久,只是笑着摸摸鼻子:“我觉得你一定喜欢。”又补充:“这兴趣跟你很搭配。”
干这行的,要是连追求对象的爱好都侦查不了,那还不如回家洗脚了。
房灵枢也笑,他们两个搞刑侦的,不知道和花样滑冰搭配在哪里。
那天的比赛是值回票价的精彩,只是房灵枢喜欢的选手没能夺冠。他喜欢的是女选手B,最后拔得头筹的却是女选手A。
Kevin见他嘟着嘴巴,一脸的痛心疾首,不由得笑道:“你是B的死忠啊?”
“那倒也不是,只是A总让我感觉失望。”
“美国人都很喜欢A,她在全世界都更受欢迎。”
房灵枢看他一眼:“我觉得呢,花样滑冰,说到底是个竞技体育,然后才是艺术。A的表现总是追求稳定——比如她在跳跃之后,会做一个激动的表情,但那个跳跃对她来说根本不难。”
Kevin含笑看着他。
“明明是轻而易举,还要表演得很激动,这个表情一点也不真诚。而B的编排就好得多,她的跳跃多有难度呀,跳完之后,观众也觉得激动,那个激动的表情就是天人合一的真情流露了。”房灵枢远望着洁白的冰场:“我喜欢纯粹的东西,不喜欢故意的表演。A对我来说,像个演员,我更愿意看B的表现,那才是体育精神的艺术化。”
“可是A从不出错。”
“做个运动员,连挑战出错的精神都没有,还谈什么更高更快更强呢?”房灵枢振振有词:“就好比干我们这行的,要是怕死怕难,还谈什么维护正义呢?”
他在这里高谈阔论,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一直说到自己忽然觉得不对了。
他转过头,Kevin一直在看着他,笑得眼睛也弯了。
“抱歉。”房灵枢不好意思了:“我有时候说话,刹不住闸——就是,话太多了。”
“没有,没有。”Kevin走近他,忽然抱了他一下:“你真是比我想象得还可爱。”
两个人都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是的,在Kevin面前,他比任何时候都开朗,那是不戴面具的开朗,不需要为了他人的舒适而伪饰自我。他可以不掩饰自己的性向、不掩饰自己的爱好,不必假装“正常”。
邹容泽于他而言,既是良师益友,也是仰慕的对象。
能被仰慕对象包容爱护,再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高兴的还在后头。
那天他们在洛杉矶街头没完没了的兜圈,先是谈花样滑冰,接着就不免转到专业话题上去。他们谈了各种恐怖的凶杀案件,先在咖啡厅谈,又在酒吧谈,最后坐在马路边上谈。
“像刚才说的案子,我一直觉得,他手法上,还能更加完善,他是杀了太多人,狂得不得了,被抓能怪谁?”房灵枢大放厥词。
“对的,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此人就是太过于傲慢,所以最终被猪一样的警方缉捕落网。”邹先生不甘落后,连着祖国警方也一起开喷。
这该怎么说,感谢各位变态杀人诸多,使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吗?
不不,这也太血腥了。
路人绕着他们走,都在想是不是该报个警,这他妈路边有两个疑似神经病。
总之,谈到最后,两个人都喝了许多酒,嗓子也哑透了,坐在大路边上看月亮。
Kevin酝酿许久,含蓄地问:“现在给你一个问题,我要考察你的判断能力。”
房灵枢回转一双醉眼,亮闪闪地看他。
“灵枢,你来猜一下,为什么我要带你来洛杉矶?”
房灵枢认真地思考,思考了半天,他大着舌头说:“这我不能回答。”
“……回答吧,勇敢点。”
“不,回答的话,显得我太不矜持了。”房灵枢傻笑:“万一答错了,你会嫌弃我。”
“那我要给你一个不及格。”
房灵枢于是揪住他:“不行,那我说了。”
Kevin也带着醉意,微笑地看他。
“你呢,带我来洛杉矶,没法,当夜回去。”房灵枢把头倒在他怀里:“所以太明显了,你想泡我。”
话说得太糙了,也太轻狂,邹先生皱了皱眉。
他把房灵枢扶起来,自己在他对面的柏油地上蹲下。他像刑事审讯一样,认真且严谨地说:“你可能喝醉了,在此我应当负起使你酒醉的责任。但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谈话。房灵枢先生,你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未来的刑侦工作者,我相信你应有在酒精麻痹下仍能明确理解他人谈话的能力。”
房灵枢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他感到羞耻,也觉得难过,于是站起来了。
邹先生把他按住了。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我铭记于心,并成为我们日后生活的先言和见证。”
两个人都如临大敌,邹先生全神贯注,而房灵枢诚惶诚恐。
邹容泽换了母语,他以一种极度郑重的书面语言朗声陈述:
“在此,我先向你解释我的谈话动机——我们相识已经半年,今天是我们认识第一百八十三日。年轻的房先生,在这一百八十三天里,我对你深感爱慕,但囿于朋友的身份,以及师生的关系,导致无法令你明确接受我的爱意。我怕今夜过去,会错失良机,又怕此刻告白,会弄巧成拙。
在我约你出来的一周之前,我一直担心你会为各种原因而婉拒这个正式的约会。你不仅答应了我,而且精心装扮,这令我惊喜万分。不瞒你说,即便在我们刚刚渡过的三小时里,我都在踌躇徘徊,思考一个妥善的、万无一失的表白方式。
是的,我要纠正你刚才一个不严谨的表述,我并非要‘泡你’,而是郑重地在向你求爱。”
说着,他托起房灵枢的手。
“正如国父在《独立宣言》中所陈述的那样:‘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在爱情面前,我们互相平等,不能以过去讲师和学员的身份来看待。因此我将行使我的天赋人权,追求你和我应得的自由幸福。”
然后,思考了一下,他唯恐房灵枢不能听懂最明确的那个部分,因此换回了汉语:
“我出身德州,民风保守,因此接下来的请求不免令你感到冒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谨慎且诚挚地请求你,从此刻开始,成为我固定且唯一的伴侣,心灵上、以及肉体上。你可以简约地将它理解为‘男朋友’,而我将此关系视作婚姻的前提。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感情,我作出这个邀请,是因为我相信你对我也有相同的好感。”
房灵枢全脸懵逼。
Kevin可能蹲累了,所以换了一个单膝下跪的姿势:“接下来,就是你的回答了。”
“邹凯文,你可能有病吧?”
“……你是拒绝我吗?”
“不是,说一句喜欢想日不就行了吗?非要搞这么复杂?我他妈以为你在审我!”
还扯上国父,国父教你蹲在路边长篇告白吗?杰斐逊的棺材板要按不住了啊!
“不是,你先不要闹。”Kevin抱住他:“你得给我一个明确答复,可以,抑或不可以。因为我现在处于酒醉状态,可能控制不住会想跟你进一步发生关系。你需要使我冷静,并让我明白下一步我该做什么。”
你他妈真是个合格的FBI啊!
房灵枢像个爱情的罪犯,傻笑着看他:“可以。”
“你得重复一次——原谅我现在醉酒——是可以吗?”
“可以。”
“任何事情,都可以吗?包括跟我,共度良宵?”
“可以!”房灵枢笑道:“你把话都说完了,还让我说个屁?”又说:“怎么办,我现在高兴炸了。”
两个人都傻笑起来。
路边已经没人了,有人估计也被他们笑疯了。
他们在子夜街头的路灯下,接了一个十分漫长的甜吻。
那将近三年的留学时光,是非常美好的回忆。以至于房灵枢忘乎所以,觉得自己托以良人,可许终身。
良人的确是良人,不良的是自己,终身托不了。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也得记住自己是为什么才来美国。他怀着信念而来,不能不负责任地在美国结婚过日子。
其实这种想法本身就相当地不负责任。他要为理想负责,就要对爱情不负责。
临别前,Kevin再一次问他:“一定要回去吗?”
“是。”房灵枢忍着泪意,尽量把情绪放得轻松一些:“希望你能原谅我。”
Kevin没有挽留他,长久的沉默之后,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这是一部言情小说,房灵枢想,他们可以抛却一切,直接翻到甜美的大结局,事业线随便扯扯就完了,警察什么的只是个噱头,方便大家看得有滋有味而已。
但它偏偏不是小说,而是无法回避的真实生活。爱情在我们人生中能占的比例实在太少。追求得越多,能为爱留下的余地越小。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他们并肩躺着,握着手,千言万语,又终于无话可说。
翌日,Kevin送他到机场。
“希望你回国之后仍与我保持联系。也许我能对你有所助益。”
房灵枢并不敢与他真的频繁联系。事实上,回国之前,他也在彷徨,因为金川案沉寂了太久,他未必会得到参办的机会。
没想到机会终于来了。它以新的凶案的姿态呈现在他面前。
如果可以选择,房灵枢宁愿自己没有这个机会。旧案连新案,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还是联系了邹容泽。
这种行为确实可耻,他需要他的时候,不免想要联系他,其他时间,他得回避他,免得自己旧情复燃。他想寻求他的指点,却不敢电话给他,只发了一封细致而漫长的邮件,并且希望对方也以邮件来回复他。
对方也是一样,在他发出这封邮件之前,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互通音讯。
这就是爱情的智障点,他们明明远隔山海,还无聊地试图互相回避。
而现在,他们一旦联系上了,就有点儿无法自控了。
“明晚,你的明晚,我会再打电话给你。”Kevin说。
房灵枢渴望听见他的声音,这像复吸一样,开始了就停不下来。
在他所不知道的大洋彼岸,邹容泽也在联系他的朋友。
“我想,我是确实需要移民的。”
“就是这两年吗?”
“是的……我已经快到离职的年限了。”
对方并不十分吃惊,只是耐心地劝解:“你这个身份,这个职业,恐怕不方便移民。美国方面会认为你有叛逃的倾向,而中国方面则会质疑你是否以间谍身份入境。”
Kevin哑然失笑:“我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又不是拍电影,正因为你是小人物,才容易受到质疑。”
“质疑是难免的,所以我才来找你商谈,寻求一个简便而快捷的办事流程。”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对方挠头:“就为了你那个baby face?”
“可以这么说。”
“你太冲动了。”对方咋舌:“都两年了,你还没找到下家?”
“没有下家。”Kevin扶额:“我是来找你办事,不是来找你作情感咨询。”
“真的,想不通你。”对面坐下了,也示意Kevin坐下:“中国又不允许同性婚姻,你去了之后有什么用?”
Kevin点点头:“要是我连投奔他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说服他嫁给我呢?”
对面爆笑出声:“你可真是拔尖的浪漫主义者。”
Kevin也笑起来。
“话说回来,你爸的产业怎么办?要为德州无偿献爱心吗?”
“我父亲还很健康,二十年内无需考虑遗产分配。”Kevin不以为然:“你把遗产问题向他当面问一次,我恐怕他会直接和你决斗。”
“好吧,什么都是你对,让我想想办法。”他的朋友挠头又挠头:“这可真是赌上一切,你的baby face知道吗?”
“你不明白。”片刻,Kevin道:“我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
“你已经失去他了。”那边笑出声来。
“不、和感情无关,不是那种失去。”Kevin缓缓道:“这种感觉很不安,我得尽快到他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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