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间谋杀小叙
作者:那多
当然学过。事故了!柳絮认命地想。
她看着病人腿上取静脉留下的长长蓄口,只能取另一条腿的了。病人看见两条腿上的伤口时,会知道原本只需要一条腿就够了吗?怎么解释?
“左腿?我现在取……”柳絮突然停住。这次不用杨成说,她自己就记起来了。病人的左腿有严重的静脉曲张,原本就只有右腿的大隐静脉能用,进手术室的时候杨成还提醒过让她别下错了刀。
没有大隐静脉可以用了。柳絮直愣愣瞧着已经开好胸等着用大隐静脉搭两座桥的病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准备取左臂桡动脉。”杨成说。
是了,还有桡动脉。取桡动脉搭桥远期效果比大隐静脉好,但近期容易痉挛,这个病人六十九岁了,就这个年纪来说,近期效果最重要,通常是不用桡动脉的。只是现在已没有别的路走。
这时柳絮还拿着那条被彻底污染的大隐静脉,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想自己大概是要被开除的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病人来说,局面还没到无可挽回。
杨成转过头盯着她,柳絮被这目光当头罩住,感觉全身都僵住了。
“你,还可以吗?”杨成问。
“我,啊,还是我吗?”
“你还可以吗?”杨成重复。
“哦,好,嗯。”柳絮支支吾吾发着无意义的音节,护士伸手把她手上的大隐静脉接过去。
“手套!”杨成低喝了一声。
柳絮浑身一抖,连忙换上干净的手套,拿上一把手术刀。相关部位已经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凑近去。刀很虚,她要用力捏住,否则会掉下去。但手竟开始抖起来。
“停下。”一直看着她的杨成说,“快速调整一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这次你绝不可以再有差错。”
柳絮深呼吸,想稳住自己的手。但没用,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溃,手术刀掉落下去,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杨成一把将她从手术台边推开。
“出去!”
浑浑噩噩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柳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法再做医生了。
这是二〇〇〇年圣诞节,再过两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医院抢救无效去世。追悼会赶在了这年的最后一天,柳絮没有参加。她低烧卧床两周,全身无力,不堪行走。她心里清楚,这是典型的精神问题躯体化显现。对不能去追悼会,她既自责又庆幸。她无法想象自己在殡仪馆告别厅里面对文秀娟遗体,她只能逃。正是因为她的这种逃避,才导致无人帮助的文秀娟最终被毒死,但既然当初已经做出选择,也就只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她后来听说,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会,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别跳楼残废的项伟。想到在那间屋子里对着文秀娟没有了活气的身体低眉垂泪的人里,隐藏着杀死她的凶手,柳絮就不寒而栗。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那个学年,没人再被甄别,大概学校里觉得,每年少一个人刚刚好。后一年,马德成了最后一个被甄别的人,他父母到学校去闹,最后校方给了他毕业证书,但不管分配。
很少听见人们再谈论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会在心里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会重新审视那次报警事件。但没人会放到台面上说。柳絮依然没能融入班级,这让她越发地依赖费志刚。某种程度上,费志刚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
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阴影,对不相干的人而言,阴影终将随着时间淡去,在柳絮心中,这片阴影却越来越厚重。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被吓退,继续查下去,勇敢地保护文秀娟,情况会怎么样。一定会不同,哪怕最后是她死,也甘愿,也比现在好得多。但人生没有如果,逃避一次,永无再来的机会。
原本她只会在夜里梦见文秀娟,后来夜半难眠的恍惚间,文秀娟的面容也会出现,仿佛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进入和生实习开始,幻觉出现的频率就增加了,也许是经常看见血的缘故。文秀娟就死在和生医院,而自己正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每次念及这点,柳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在委培班实习和未来工作都在和生位于浦东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气的。如果不是这样,柳絮大概根本无法在医院安心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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