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系列之承诺
再往后翻过数页,便到了最后一篇折过的笔记:
“民国十三年,二月二十六。
今天收到了明辛师太的回信,得知我去年腊月寄出的照片倒惹出了祸端,心中不免惴惴。
师太去县城取回照片时,恰被楚云看见。女孩便追问照片上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是谁。师太念及楚云已渐渐长大懂事,便把往昔事由全都告诉了她。没想到楚云却对梦诗心生嫉妒,终日捧着照片,魂不守舍。近日甚至入了魔怔,竟自称叶梦诗。
师太惶恐,忙收了照片,决意不再让楚云接触。同时来信提醒,嘱我万万不可对梦诗言及过往。我深以为然:孩童年幼,其心理波动无法掌控,敏感之事还是回避为妙。”
吴警长看完了这最后两段笔记,掩卷沉思片刻后说道:“这么说楚云从小就知道叶梦诗的存在。她就是因为嫉妒叶梦诗,所以才会患上了那怪异的癔症?”
我点着头悠悠说道:“身处大上海的叶梦诗和身处荒山孤寺的楚云相比,她们的生活环境无疑是天壤之别。九岁的楚云正是一个对世事将懂未懂的孩子。她的心灵之门刚刚对这个世界打开,她柔嫩的内心暴露出来,是那么地敏感,一点小小的刺激也会让她受到极深的伤害。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看到了叶梦诗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虽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但人家却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并站在热闹繁华的上海街头,这一切对小楚云来说该是多大的诱惑?当她知道自己和那女孩的命运曾如此接近,但又在叶德开的一念之间发生了逆转。她会怎么想?她当然会不平衡。她会幻想:如果那天叶德开没有把她们姐妹俩换过来,那会怎样呢?”
吴警长接着我的话茬说:“那她就会变成叶梦诗,她会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站在热闹的都市街头。她会变成照片上那个笑得像蜜糖一样的女孩。”
“上周我去翠林庵拜访了慧清师太。师太告诉我:小楚云有一阵经常捧着叶梦诗的照片发呆。后来有一天,她很认真地对慧清说,她不是楚云,她是叶梦诗。正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的病症已经埋下了根源。”
吴警长摇摇头,神色哀怜:“她这是在自己骗自己啊。”
“这叫久思成疾,正是精神分裂症最主要的病因。”我叹了口气,又道,“我在上海的时候,专门拜访了大医院的专家,对这怪病也多少有些理解了。我想我基本可以描述出她病情演化的过程。”
老头看着我,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我喝口茶水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始讲述:“小楚云天天看着照片,幻想自己就是叶梦诗,这时间一长,她就有些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当她说出自己叫叶梦诗的时候,其实已是发病的前兆。明辛师太及时察觉,从此不让她再接触叶梦诗的照片——这个举动非常正确。小楚云当时所陷不深,病症也就没有再继续恶化。
不久之后明辛师太病故,小楚云被送回了峰安镇。慧清整理明辛的遗物,自然会把那张照片还给楚云——这便成了楚云病症恶化的导火索。不过,真正将楚云逼疯的还是她此后的悲惨生活。”
不用我细说,吴警长自然明白“悲惨生活”这四个字的含义。
因为身世的原因,楚云一回到峰安镇便被众人视为克父克母的扫把星。她先是跟着姥姥生活了一年,后来姥姥也病逝了,镇上人便愈发视她为不详的异类。在孤苦伶仃之际,幸亏孟婆子收养了她。孟婆子待楚云倒是全心全意,可一个老婆子自己尚且困顿,又怎能给那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条件?两人也只是勉强相依为命罢了。楚云便在这样的境地中艰难成长,她改变命运的唯一希望就是长大后能嫁个好人家。后来凌沐风出现了,他娶走了楚云。这段婚姻曾让孟婆子倍感欣慰。可谁曾想那姓凌的却是个心怀叵测的虎狼之徒,楚云自进了凌府之后便饱受摧残,每日每时都如同在挣扎在无边的黑暗地狱。
“楚云的生活越悲惨,她对叶梦诗的生活就越向往。如果说楚云童年时代的幻想还只是出于小女孩的嫉妒心理,那当她成年之后,可就清楚地认识到了她们姐妹俩之间天差地别的人生命运。她只能去幻想叶梦诗的生活,幻想那天叶德开抱走的孩子是她自己。这种幻想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靠幻想来麻醉自己,借以隔断现实世界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恐惧。于是她的病症也越来越深,最终分裂成两个完全独立的人格。当她再幻想自己是叶梦诗的时候,她便对此幻想深信不疑,甚至忘记了关于楚云的种种过往。就像精神病院的大夫所说:她已经成了两个人,居住在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人。”我一口气把这段分析说完,然后深深地喘息着。我的胸口隐隐有些发涩——那是楚云的悲惨命运给我带来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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