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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发生时柳絮到底站在什么位置,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些夜里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飘浮在空中的,忧如幽魂,俯瞰这一切。倒在地上的躯体慢慢拉远,围上去的同学像往食物聚集的蚂蚁。那一刻文秀娟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成为了一颗幽深无尽的黑洞。似远又近,枯发覆盖的侧脸在柳絮的记忆里极清晰,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错乱感觉。她看着她,之间既遥远得隔了几十年的距离,又贴着面能嗅见死寂的气息,脸颊上的斑、干裂的嘴唇,还有些枯细如绒的发在微微晃动,仿佛努力截留着身体里最后的活气。此般种种,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见能嗅到,甚至能抚摸到,皆历历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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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掌是蜷着的,从虎口的洞望进去,能见到掌心细细密密的纹,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网,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忆里,她还能看见她的耳垂,白嫩嫩藏在发后,晶莹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干涸的眼皮上。脖颈是暗黄色的,和面皮一样,却极瘦弱,浮出青筋。有一只蚂蚁,从她脖颈下爬出来,从下颚至人中,爬过半张脸,钻进耳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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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教室里未必会有蚂蚁,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记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许多细节,因为需要不同的视角。就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在冰冷的湖水深处,永远躺着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过她的头顶,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体游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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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福尔马林液里的文秀娟们。她延续了这个幻觉,再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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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柳絮看见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台上,恢复成她最健康时的模样。她没低头去看地上的躯体,双手环膝,目光凝望某处。这不是她的魂灵,柳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文秀娟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她在医院里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着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许多话想说,柳絮俯身去听,她却只有力气说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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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费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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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没有说为我报仇,找出凶手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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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认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帮她去掉了一个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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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小时后,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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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忽然觉得,解剖台上的文秀娟在看着自己。她凝望某处,而自己就在那里,被她的视线直挖进心里,她在问,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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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柳絮只能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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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秀娟嘴角上扬,向她温婉一笑。柳絮一激灵,然后所有的幻觉都崩溃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文秀娟,更没有解剖台,只有一张手术台。她正穿着手术服站在无影灯下,一手拿着大隐静脉,一手拿着止血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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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提醒自己。这么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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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瞥向病人打开的胸腔,里头一片湿漉漉的红色,那些脏器各自辅动着,让她一阵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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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住。她扫了一眼手上的大隐静脉,长长一根,像鸭肠。的确已经清理干净了,刚才恍惚的时候没捅娄子。现在该干什么,嗯,取针管注水试试漏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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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搁下止血钳、器械护士应该把针筒交到她手里。去年她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同学们做实习医生进手术室时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这怨不得别人,去年秋天她给一个腹泻缺钾的病人输钾,不小心调得太快,差点出人命,那次后她一度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一个医生。别想这些了,怎么针筒还没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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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身体下垫的蓝布忽然之间变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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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黑瞬间就漫延到柳絮的整个世界,她身体的反应还在意识之前,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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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护士在耳边叫起来:“血!出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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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的心脏通通通通猛跳,这让她从梦魇般的短暂晕血中恢复过来,眼前大片黑红色的静脉血正从病人大腿上的切口处流下,像瀑布,像溃塌的堤坝,像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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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截取大隐静脉的切口,她没扎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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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止血,重新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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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意识此时和她的动作分离。她知道该怎么办,一系列应急步骤闪电般在脑海里划过,但身体却像慢动作。实际上,她就这么傻愣着,根本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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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什么!”等了两秒钟的主刀医生杨成终于忍不住,怒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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挡在思维和身体中间的厚玻璃应声而碎,她挣脱出来,脸被血涨得通红。她把手伸进血里,寻着血管,用止血钳夹住,取下松脱的丝线,护士递上新的,扎牢,标准动作,再没出一点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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