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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朵心里正在这样想,只是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直接讲,听普克说出来,不由有点吃惊。她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阳台。这套房子在一幢二十四层公寓楼的高层,风很大,使炎热的夏夜变得十分凉爽。
米朵深深吸一口气说:“真舒服。”她总是不太喜欢呆在密不透风的空调房间里,她的房子里也装有空调,但她自己却很少用,宁愿一次次汗湿,再一次次冲凉。她站在阳台上,看到夜空里正是一轮满月,只是覆了一层薄薄的轻雾,使得月光格外温柔,耳朵里被呼呼的风声灌满。高层公寓的下面,是闪烁的华灯。这一切带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心境,或许正是这一夜的心境给这一切染上情绪的色彩。她说不清,但她却开始对普克讲述对她产生很大影响的那件事。
三年前的一个周日,米朵是外科的值班医生。急诊室送来一位垂危病人,被人用匕首刺穿脾脏及左肾,大量失血,送到医院时血压已接近于零。米朵及另一名医生同时上手术台进行抢救,等剪开病人衣服后,发现身上其他部位还有十几处刀伤,有轻有重。米朵还是第一次遇见同时受这么多伤的患者,另一位医生和她年纪相仿,临床经验却还不及她丰富,两人一时间简直慌了手脚。稍后米朵冷静下来,与同事合作,她处理伤势最重的脾脏及肾脏,同事处理其他伤口。手术共进行了十二个半小时,修补了脾脏,摘除了左肾,患者身上总计缝合一百六十三针。抢救过程中,除去上了一次洗手间,米朵连眨眼睛都怕浪费时间。手术结束后,她很长时间都挪不动步子,眼前只有一片血光,那种钻入身心深处的疲劳,可能一生都难以忘记。
之后,米朵去看了那个在手术台上她没有来得及看到面孔的病人。他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长着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眉眼清秀,脸色苍白,让人无法相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米朵不了解具体情况,但她一看到这个躺在病床上虚弱无助的大男孩,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心痛,仿佛是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而米朵在家里是最小的一个。
后来米朵又从来医院调查案情的办案人员那里得知,这个叫左小兵的男孩,父母在他十二岁时离异,他被判给父亲,母亲后来远嫁他省,再也没来看过他。父亲再婚后,他就跑回将他从小带大的外婆家住。外婆家境也不宽裕,他高中没读完就辍了学,卖了一阵子报纸,蹬了一阵子三轮车,最后摆了一个水果摊卖水果。他起早贪黑地干,因为货真价实,知情人又同情他的处境,都愿意光顾他的生意。谁知这样一来触犯了旁边一家多年经营水果生意的摊贩,那家人暗自找了当地几个地痞,想将左小兵撵走。偏偏左小兵是个倔脾气,不仅不让步,言语也说得直来直去,惹得那几个地痞上了火,终于对他下了毒手。
左小兵住院期间,米朵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左小兵也把米朵当做姐姐一样,不过言语间都是很尊重地称为米大夫。等到伤势基本恢复后,左小兵出院了。医疗费是找打伤他的那家水果贩子出的,但不知他们通过什么门路,居然免掉了刑事处罚,也没有给左小兵赔多少钱。
左小兵的外婆经过这一次打击,又痛又急又气,一病不起,过了不多久便去世了,而左小兵也自此没了踪影。这以后,尽管米朵多次打听左小兵的情况,仍然得不到一丝消息。几年过去,米朵觉得连左小兵的容貌都记不清了,她只是记得他身上那纵横交错的一道道伤口,还有病床上那张苍白无助的面孔。
大约四个月前,医院与有关部门联系好,要取用两位死刑犯的脏器。本来是由肾脏科两位男医生去的,不想其中一位临时有事,另一位与米朵相熟,见米朵没其他要紧事,便拖了米朵一同去。
到了行刑场,押解死囚的刑车也刚到,两名医生出示了有关手续后,戴上大口罩,上车给犯人打针,这种针的作用是使犯人死后体内血液短期内不能凝固,以保持所摘取脏器的活性。米朵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从医这么些年,鲜血和死亡已经不会令她心惊,但那些都是以医院为背景,而这里却笼罩着另一种气息。
米朵给一名犯人扎针时,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那犯人的面孔,她一下子便惊呆了。尽管那人头发蓬乱,脸色灰暗,脸上还有一块块的青紫,米朵仍然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米朵费尽气力从死神手里救回一命的左小兵!
接下来的事米朵已经有些模糊了。似乎是她摘掉了口罩,瞪大眼睛盯住左小兵。而左小兵也认出了米朵,一双木然的眼睛像有火花闪过,却又瞬息即灭。米朵张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左小兵也像欲言又止的样子。两人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米朵机械地为他进行注射,脑子里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