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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长得很漂亮。”蒋中天感到自己的奉承很肉麻。她一点都不漂亮。
“是吗?”她抬头看了看蒋中天。
蒋中天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一丝庸俗的气味,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她也许就是一个秘书。
“其实,我并不喜欢万能公司,一直想离开。”她突然说。
“为什么?”
“你好像是个文人?”她莫名其妙地扭转了话题。
“我过去一直编杂志。”
“文人都喜欢豪饮,来,我们干一杯。”
蒋中天端起杯和她碰了碰,一饮而尽。一杯洋酒下了肚,蒋中天就有点晕乎了。他喝不了多少酒。
“过去,我也常常信笔涂鸦,写些诗什么的,这些年中断了。”
蒋中天的心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了那种男编辑对文学女青年的热情:“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医学院。”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是南方人。”
“那你怎么跑到北方来了?”
“为了找一个人。”
“男人?”
“男人。”
“你够痴情的。”
她又笑了。她的脸在蒋中天眼前晃动起来,有点像一个幻影。
“我喝喝喝多了。”
“没问题,呆会儿我送你。来,再喝一杯。”
这时候,洋酒在蒋中天的嘴里已经没了味,变成白水。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两瓶洋酒转眼就光了。
她的脸越喝越白。蒋中天的脸越喝越红。他感到整个酒吧都旋转起来,她也旋转起来。她好像转到了他身旁,轻轻扶起了他。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吧的门,风一吹,胸膛里就翻江倒海了。
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白色的,开车的好像是一个女的。他晕晕乎乎地钻了进去,那个女人坐在了他身旁。他头重脚轻地栽到了她的怀里。
“你住在哪儿?”
蒋中天几乎分不清是她问的,还是司机问的。
他含糊不清地说:“怀柔公寓……”
车开动了。他感觉身体好像在朝上漂浮,又好像在朝下沉陷,他觉得自己在接近地狱。
这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气,不是香水味,不是胭脂味,而是女人的体香,幽幽的,肉肉的,令他骨酥眼饧。
两年来,他经常泡在鸡窝里,闻惯了那种虚假的刺鼻的香气,此时,他如同在沙滩干渴了无数日子的鱼,一下被水吞没了。
他混混沌沌地昏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车越来越颠簸了。他惊醒了。他忽然想到,从那个酒吧到他的住所之间,都是平坦的大街,怎么会这样坎坷呢?
他挣扎着抬起头,发现车正在荒郊野外行驶!
前面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车灯射出去,土道惨白。两旁是歪歪扭扭的柳树,密匝匝的柳叶就好像是一头头乱发。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猛然想起了洪原之死:一天晚上,他鬼使神差地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走了,结果车毁人亡……
他的酒陡然醒了一半,一下坐起来,盯住了她。车灯的反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更白了。
“这是朝哪儿开?”
“到我家里去。”她轻柔地说。
“你家在哪儿?”
“南岗子。”
“南岗子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村子,我在那里租的房。”
那个女司机一直没有回头,她专心致志地朝黑暗的远方行驶着,蒋中天只看见她一头黑发。
“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
“刚才,车开到了怀柔公寓,可是怎么都叫不醒你。我不知道你住多少号,只好把你带回来了。”
说话间,车果然开进了一个村子,七拐八拐地停在了一个大铁门前。她付了车费之后,扶着蒋中天下了车。蒋中天四下看了看,村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一家点灯,所有的房子都黑糊糊的,有一种阴森之气。他没听到一声狗叫。这不符合农村的常态。
她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然后又伸过手来扶他。蒋中天感到她不是来扶他,而是来拽他。
他小声说:“我想回去……”
“回哪儿?”
“怀柔公寓。”
“等你回去,天都亮了。”
说完,她就把大铁门关上了。
实际上,这时候蒋中天还没有完全醒酒。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房子好像是面朝北的。房子里很简陋,好像只有两样东西:地上一张床,铺着黑白格的单子;墙上一幅画,是著名的黑白木刻《一个人的受难》。麦绥莱勒的作品一直为无产者擂战鼓,为资本主义敲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