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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教授在讲述往事的时候,脸孔一直动也不动地对着后山的夜色,仿佛那些暗黑的林中随时会走出那个叫卢萍的女生。
“我再见到她时,”何教授的声音像梦游一样飘荡着,“她的长发已经剪掉,变成齐耳的短发,这在当时也是革命的标志。我在教学楼外的路口等了几天后,终于看见她迎面走来。奇怪的是,她在望见我之后立即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一急,便追过去喊道,卢萍,卢萍。她停下来,用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说,她现在叫卢红,已改名了。卢红?红卫兵的‘红’。我正要将已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告诉她,她的眼中却闪过一种紧张的神情,压低声音对我说,快走吧,回宿舍去,或者赶快离开学校,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她急速转身走向那座已成为红卫兵总部的教学楼。
“当时,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肩头还残留着她温柔哭泣的印痕,这世界就突然翻了个底朝天。望着她穿着军上衣的背影进了大楼后,我仍木然地呆在那里。直到一群学生冲过来将我抓进了大楼,并且像囚犯一样关进了一间教室,我才拼命敲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学生臂上的红色袖套像血一样红,夜幕降临后,我蜷缩在囚室里感到害怕。
“囚室里还关着五个本学院的教授,他们是以‘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名义被关在这里的。见我进来后,他们都默默无语。有一个姓薛的教授头发已经花白,他躺在墙角,像死去一样,动也不动。我看见他的额头上缠着浸血的纱布,这使我想起昨天批斗会的情景,一个学生从军上装上解下皮带,对着薛教授劈脸抽去。
“我当时作为年轻的讲师,本来已躲过了这场对‘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批斗,但我在大楼外的可疑行为引起了红卫兵们的革命警惕。在当天深夜的审讯中,我平生第一次饱尝了耳光和皮带的抽打。而她,卢萍(现在叫卢红),正担任了审讯的记录,只有我注意她拿笔的手一直微微发颤。
“我讲不出连续几天呆在大楼外张望的理由。这使审讯者更加怀疑,认为我有破坏革命的企图。联系到我讲授的心理学课程,一项‘宣传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罪名落到了我头上。整整一个多月,我被关押在这教室变成的囚房里,要我写罪行坦白材料,悔过自新材料和对其他教授的揭发材料等等。每天每天,我对着一叠白纸,便在心里对卢萍说话,我对她回忆起那个夜晚的后山,那是个多么和平宁静的夜晚啊。我对她说,‘那个被你深爱的人也爱着你,他现在可以明确地说他爱你了。’那个后山的夜晚像一道闪电使他中了邪,他每夜每夜都念着你的名字。你不该改名,不该剪去美丽柔软的长发。一切能回到从前吗?短短的几个月之前,那时的夜晚是多么平安幸福。
“被囚禁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写出一个字的交待材料,我成了顽固不化分子,被推到学院的大操场上批斗。我的手被反绑着,跪在操场的主席台下,坚硬的水泥地让我的膝盖磨出了血。这是上千人的批判斗争大会,红旗飞舞,口号震耳欲聋。我看见卢萍坐在主席台上,显然,她已经是红卫兵组织的头儿之一。我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批斗会之后,我被关进了单间,和其他教授们完全隔离开了。我想完了,这标志着我已成为重犯,他们会怎样处理我呢?
“天黑之后,关押我的小屋外有了脚步声,接着是开铁锁的声音,一个女红卫兵走了进来,是卢萍。我又惊又喜。我从屋角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她。她的齐耳短发和草绿色军衣使她看上去像一个女兵。她的腰间扎着军用皮带,由此显示出的身体线条使我想起她穿着连衣裙的身姿。
“她严肃地望着我,高声说道,‘何林,你必须老实交待!’我浑身一震,几个月前的何老师现在变成了何林,此时此地的直呼其名使我感到一股冷气。
“我无话可说,愣愣地望着这个已改名叫卢红的学生,我一下子分不清她和卢萍是不是一个人。室内一片死寂,她仿佛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就写一份检查吧,在心理学讲课中,你确实也宣传了不少唯心主义的东西,这些东西差点也让我入了迷。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来得及时,我们都可能走上资产阶级的学术道路,那多么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