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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所有的乌鸦全都落在了地上一声不吭,沉寂了多年的神农氏后人,水神共工与轩辕氏后人颛顼再起争端。
共工司水,是神农炎帝的后代,水中之灵的龙族最先站队,此后无数妖族被卷入其中,虽然后羿没来得及搀和到中原的征战里,可是同受大荒山圣庇护的巫妖二族却已经有了分道扬镳的趋势。
那一场战争中,无数妖族战死,流血漂橹,整个大陆动荡不安,被困在地面上的妖精魂魄日日夜夜凄凉啼叫,满地焦土。
一步一叩首的蚩尤死后,得到了他最大的对手的尊重,却被他到死也放心不下的后辈们一把火烧了战神祠,慢慢的,人族、巫族和妖族也忘了这个祖先,忘了他遗留在血脉里的那些暴虐但勇猛的传承。
蚩尤在民间传说里逐渐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邪神。
昆仑君终于失望。
至此,他方才明白,为什么女娲当时的表情那样绝望而惊惶,原来她已经在造人初始时,就看见了这样一个乌烟瘴气的大陆,而她无从反抗,只好千万年如一日地不闻不问、不看不想。
昆仑君掌管人间十万大山,从来喜欢山精水灵,蚩尤一片苦心地设计了他,引诱幼猫吞了战神血,昆仑君虽然只好替那只傻东西承了因果,却也应承了蚩尤一诺,照顾着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巫族与妖族多年。
他亲眼看着他们长大、修炼、入世。
如今,他们又要在他眼皮底下像不值钱的杂草,在一批一批的烈火里死去,在浩劫的夹缝里艰难求存。
如果这就是天意,如果天意就是无长久、无平息、无边的混战与硝烟,如果天意就是漫长时空中无边无际的混沌与盛极必衰的悲愤——
共工战败驾着神龙出逃、准备东山再起,龙族从来是昆仑君的心头肉,然而他们到了西北大渊处时,昆仑君依然狠心刺瞎了神龙的眼睛,共工与神龙一并撞在了不周山上,将不周山下的伏羲大封撞了个窟窿。
大不敬地的幽冥十万恶鬼同哭,戾气冲天而起,它们如同那身在山巅的神祇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呼啸着裹挟过整个不周山,昆仑君以左肩一朵魂火相助,一把火唤醒了整个沉寂地下的幽冥,将天柱拦腰折断,天塌地陷。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昆仑之巅上飘然而立的山圣终于长大成人,走上了一条与先圣完全不同的路,失踪多年的女娲终于重新出世,却几乎认不出她曾经用一只小奶猫就哄了多年的小孩来——他的青衫被山顶罡风猎猎掀起,眼神凌厉,依稀与当年的开天神斧如出一辙。
昆仑君已经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小猫送到了下界,他在一片崩塌的天柱的轰鸣声中回过头来,双手背负身后,见了女娲,眉目不惊,只是轻轻地开口,说:“当年你不忍心、不敢做的事,我都替你做了。”
盘古穷尽终身分开了天地,将这一片一无所有的黑暗敲碎,最后迫于天意,力竭而亡,大荒中餐风露宿长大的神祇们,他们又凭什么要向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卑躬屈膝?凭什么受它的摆布,走向一个既定悲剧的落幕呢?
“我要颛顼之民殉我清白一片的洪荒大地,我要天地再不相连,化外莫须有的神明再难以窥探,我要天路断绝,世间万物如同伏羲八卦一般阴阳相生,自成一体,我要没有人能再摆布我的命运,没有人能评断我的功过,我要把大不敬之地处枯死的神木削成笔,每个生灵自己写自己的功过是非——我要把这一切肃清。”
女娲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其他的,尽管都冲我来——盘古和伏羲都不在了,剩下你我,你韬光养晦,可我依然心有不甘。”昆仑君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几乎被卷得碎不成声,“有本事,就一道天雷劈下来,劈开昆仑山,劈死我这个人,不然我不服。”
他说得每一句话,几乎就有一道天雷落下,昆仑山巅冰雪飞溅,女娲被强光恍得满眼泪水,看不清任何东西。
可她听见昆仑君放诞不羁的大笑。
天雷整整落了一宿,地上连天大雨,幽鬼横行,隔日,昆仑君身上的衣服已经面目全非,男人浑身焦黑,赤/裸地端坐在原地。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再次站了起来,身上的皮肤如蝉蜕,蓦地长出了新肉。
他伸手,大神木就落下一片叶子,往身上一卷,就又是一身青色长衫,昆仑君把披散的头发拢到身后,站直了,低头却呛咳出一口血,而后他带着没擦干净的血迹,抬头对女娲笑了起来:“你看,它拿我有什么办法?”
那笑容似乎一如往昔,有种满不在乎的天真。
女娲终于开口:“昆仑,和我去找补天石,别任性。”
“可我想试试。”昆仑君低声说,“无论如何,我想试试……就算死,我也想死得像昆仑山,不是哪个荒郊野外的小坟包。”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盘古力竭而亡,而后那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借女娲的手造出人类,埋下无数伏笔,伏羲不言不语,却以阴阳八卦给出暗示,最终没能逃过,死在了八卦上,神农氏衰微,渐渐泯然众人,唯有女娲硕果仅存,谨小慎微。
圣人一个又一个地失落,而今,终于轮到了昆仑君。
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不够强大、又足够蒙昧,才能短暂而愚蠢地活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