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宗罪5
一阵大风吹过来,尘土飞扬,草叶和垃圾袋卷上空中,众从纷纷侧头,防止风沙迷眼。
逆风的方向,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迎着风,携手同行。
男的穿着件皮夹克,戴着头盔,女从身穿一件白色毛领羽绒服,在场记者纷纷拍照,围拢过来,举着话筒提问,他们保持沉默,拨开众人,径直走进了公安局。
特案组四人站在接待大厅里,他们已经等很久了。
穿皮夹克的男人说:我就是拍摄上传杀人视频的那个人。
穿羽绒服的女人说:我是被吊死的那个女人。
第一部杀人视频中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死,她还活着。
特案组找不到案发两块,所以他们重建了一模一样的现场,通过犯罪模拟,特案组早已知道,杀人只是“凶手”和“受害者”导演的一场戏。
过程如下:
那女人首先脱掉上衣,用绳索在两肋之下捆绑好,预留下一个打结的绳套,然后穿上毛衣和羽绒服,坐在椅子上。男人将她捆绑,开始录制网友看到的那段视频。男人在女人脖子上缠绕的是“假绳”,这根绳子很短,刚好绕脖子一圈,并没有连接到上吊的那根绳子,只是起到迷惑别人的作用,承载力量的那根绳子连接的其实是隐藏在女人腋下的绳套。毕竟,一个人,腋下绑着一圈绳子被吊在空中是不会死掉的。
这是一种简单的魔术手法,电影里也很常见。
为了把这场假吊死的戏演得逼真一些,她的表情是那么恐怖,挣扎得是那么剧烈,所说的台词也是提前背熟的,这一切都是他们所演的戏。
他们并不是陌生人,而是一对恋人。
男人叫何一争,是个导演,女的叫沈茶,他们毕业于北京的一所电影学院。
大一的时候,何一争就是学校里的才子,才华横溢,自编自导自演了几出话剧,在学校的小礼堂演出的时候几乎场场爆满,掌声如潮。他们相识的那天,云淡风轻,鸟语花香。何一争创作了一个三幕的舞台剧,寻找女主角来和他演对手戏,他扮演丈夫,需要一个妻子的角色。很多表演系的女同学前来面试,沈茶当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背带牛仔裤、帆布鞋、棉布T恤,露着白白的手臂,扎着双马尾,抱着几本书,徘徊在小礼堂外面的走廊里。
她是陪朋友前来应聘角色的,何一争偶然看到她,觉得她的形象非常符合剧中人物形象。
何一争说:“这位同学,我请求你担任女主角,来演我的妻子。”
沈茶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说什么好,朋友轻轻地推了她一下,示意她赶快应允。
何一争说:“你不回答就是同意了,走吧,我们去排练一下,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老公,你是我妻子,我们要融入这个角色,要入戏。你先叫我一声老公试试。”
沈茶扭扭捏捏低着头说:“我不……”
他们扮演过多次夫妻,从学校的舞台到人生的舞台。
他是主角,她是配角。
当时的很多剧照和相片都保存了下来,存放在一本厚厚的影集里,随手翻看,往事如碧空般晴朗。舞台上的台词是他们共同创作而成,有时,他们也会争吵,比如关于爱情的观点。
他说:“爱情,来时如蝴蝶,去时如飞雪。”
她说:“爱情,来时如飞蛾,去时如烟火。”
他说:“我能等待,玫瑰不能,就要谢了,在我送花的手中。”
她说:“我能等待,玫瑰也能,就算谢了,在我送花的手中。”
对于剧本的争吵、台词的修改,最终的结果就是她妥协和迁就。尽管她扮演的是主角,其实更像是配角,她认为,妻子这个角色是应该默默付出委曲求全的。
毕业之后,北京、上海、广州,何一争不断地变换工作地点,沈茶不离不弃跟随着他。
他们一起进入了一个广告传媒公司,我们在电视上有时会看到何一争拍摄的化妆品广告,模特靓丽,肌肤水嫩。何一争最喜欢拍的是政府的形象工程广告片,政府出手大方,很少讨价还价,只是有时会提出一些变态的要求。例如,制作费用十几万,但是发票开成上百万;例如,让演员陪领导喝酒等。
有个领导给何一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广告片拍摄完毕,领导负责审核,他坐在沙发上,很深沉的样子,吐出一口烟,盯着广告中的一个画面,缓缓说道:“这朵花,能不能开得更主旋律一些?”
领导摊开手,伸掌,做了个花朵开放的手势。
何一争连声说好,表示会修改一下,保证达到领导的要求。
最终,何一争采取了仰拍的角度,他跪在地上,举着摄像机,让那朵花儿高高在上,雾霾的天空被处理成蓝天白云,还配上了高亢嘹亮的主旋律歌曲,终于通过审核。
何一争并不愿意说自己是导演,他想拍的是电影,而不是广告片。
他想拍,乡间土路,一场大雨过后,车辙里清亮的水,向前游动的黑色蝌蚪。
他想拍,一个四世同堂的家庭,每个家庭成员的一生。
他想拍,一个女人,她有个孩子,1989年死于车祸,肇事车辆是一重型履带车,司机逃逸,至今没有落网。
终于有一天,他下了决心,辞了工作,成为一名独立电影人,开始筹拍一部电影。
从购买小说版权,到修改剧本,影视立项,历经了千辛万苦。在筹集资金阶段,他不断地去电影节散发剧本,游说各种老板投资,那段时期,他见识了全中国最能吹牛的人,影视圈鱼龙混杂,不过,吹牛是影视圈从业人员的基本技能。尽管他吹得天花乱坠,但是对方更能吹……总之,没有人愿意投资在一个没有作品的新导演身上。
一部电影,投资少则几百万,多则几千万,甚至过亿。
他做出了一个破釜沉舟不能回头的决定,自己出资拍摄电影。
沈茶一直无怨无悔地爱着何一争,全力支持他的事业。沈茶说服父母,把自己家的房子抵押贷款100万元,当作启动资金。何一争给手机里的每一个人打电话借钱,为了解决资金问题,他放弃了尊严,没有底线,没有节操,一切只是为了筹钱。
何一争说:“老婆,我们没有退路了,如果搞砸了,我们的房子还有爸妈的房子都没了。”
沈茶说:“我跟着你,住哪儿都行,大不了我们租房子。”
电影终于杀青,接下来的后期制作同样需要大笔的钱。何一争将各种关系深挖了一遍,谎称自己得了绝症,向亲戚、朋友、影视业大佬再次借钱,信用卡透支,民间高利贷,甚至向演员、剧组工作人员借钱,除了沈茶之外,所有人都讨厌他。
影视是个无底洞,钱依然不够,后期制作完毕,为了筹集宣传和发行的费用,何一争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未经审批去海外电影节参展。
他原本想吸引海外的资金,结果该片遭到了封杀禁播!
晴天霹雳,山崩地裂,无数巨石从天而降,压得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几百万上千万的投资一夜之间变成了零,并且,没有人为他们的损失负责。
何一争和沈茶只是尘埃里的两只蚂蚁,他们为了拍摄电影倾家荡产。
为了躲债,沈茶跟随何一色即是空回到了老家,那是个破败的平房,也就是杀人视频的地点。
何一争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沈茶最先振作起来,给他喂饭洗衣,对他精心照料。
何一争看着房顶的挂钩,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他说:我真不想活了。
沈茶说:那我跟你一起死。
深陷绝境往往会迸发出绝妙的艺术灵感,他最初是想把自己的自杀过程拍摄下来,发布到网上。一个才华横溢的导演走投无路最终吊死在破败的屋子里,观众看了应该会感到震撼。在这个想法的基础上,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思,拍摄一部禁片,一系列“杀人抛尸”的视频。
当然,杀人是假的,抛弃的残肢也是他从医院里通过贿赂买来的病人截掉的肢体。
何一争和沈茶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兴奋,他们构思了剧本,准备了一些工具。他放弃了专业的拍摄手法,将一部普普通通的手机作为摄像机,拍了五部视频,或者说,是电影。
第一部,杀人,他把沈茶吊死在了老屋里。
第二部,他把沈茶的断手放进了矿泉水桶,把水桶放置在电影院休息室的饮水机上。
第三部,另一只断手被绑在路灯上,灯亮起,巨大的手掌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第四部,左腿扔到了商场的一个大屏幕电视机后面。
第五部,沈茶的右腿用胶水粘在了一个影视公司的台阶上。
上吊是魔术手法,他并没有吊死她,视频里出现的残肢也是医院里病人的截肢。这一系列视频在网络上引发了巨大的反响,成千上万的网友也参与到这场搜索中,也正是依靠网民的力量,视频发布不久,尸块就被找到了。
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恐怖吗?
也许是吧!
特案组通过对残肢的鉴定,了解到这是医院里被专用器械截取的肢体,他们因此得知凶手抛弃的肢体并不属于杀人视频中的死者。随后的犯罪模拟,证实了凶手并没有杀人,而是制造了杀人的假象。四个抛尸地点都和影视有关。特案组推理分析拍摄视频者的身份很可能是一名影视从业人员,调查一下近年来禁播的影片,从名单中很可能就会找到犯罪嫌疑人。
特案组知道凶手并没有杀人,拍摄视频的动机也许仅仅是为了出名,为了吸引观众。
特案组通过分布了凶手会自首的消息,这样做是为了给他一个减轻刑罚的机会。
电影总有个结局,何一争和沈茶选择自首就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唯一的结局。
尽管何一争没有杀人,但是也触犯了“盗窃、侮辱尸体罪”以及“编造、故意传播虚假恐怖信息罪”,社会影响恶劣,数罪并罚,估计也要在监狱里待上几年,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是最明智的选择。
苏眉说:“网络上有很多律师组成了强大的律师团,愿意无偿为你们进行无罪辩护。”
画龙说:“这对你们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你们现在出名了,目的达到了。”
包斩说:“你们拍摄的那部电影,我还真挺感兴趣的,如果在电影院放映,我会买票去看。”
梁教授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何一争说:“唉,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受累了。”
沈茶说:“别说进监狱,就是下地狱,我也跟你去,不会离开你。”
何一争说:“尽管这个地方,这个时间,说出这句话不太合适……你愿意嫁给我吗?”
沈茶说:“我愿意。”(2015海#岸#线#文#学#网#手打)
附录 青春期
外屋煤气灶上的水开了。壶发出尖锐的哨响。我很疲惫装没听见。有风吹来。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的床离门很近。我躺在床上自慰。我腾出一只手关上。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我便不去管它。任由门开着,任由壶响着。
那时候我有一间房子。我和我的心在那里休息了很多年。
我们整日在胡同里打仗。“鬼子”常常生擒“八路”。“小偷”居然敢追得“公安”屁滚尿流。好像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谁比谁更真实?胡同是我的回忆之母。长大后,有一次我喝醉了,我在胡同里嗷嗷地哭。
我们是群脏兮兮的小屁孩,鼻涕耷拉老长,袖口脏得发亮。胡同里有一棵老槐树,也有一棵小榆树。小榆树后来被柏燕的爸砍了,又买了锨头安上。柏燕的爸说正好。我们也嬉皮笑脸说:“是,是,正好正好。”她爸扔了个烟屁股没说话走了。我赶忙捡起来猛吸两口,旁边强子说:“梁远给我留点,给我留点。”我又猛吸一口,连着唾沫鼻涕吐到地上,我坏笑着说:“吸吧!”
胡同里的榆钱落了,槐花开了。我的爱好是爬树。树上便有一个灵魂。鸟儿也有一个巢穴,一个窝。我把窝捅了。把点燃的爆竹拴在鸟身上无限深情地说:“飞吧,你自由了。阿弥陀佛!”槐花也许能吃。强子说那有毒。小武说没毒。我说蘑菇才有毒。柏燕说:“反正都吃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我喜欢柏燕。爱神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会飞。背着一个脏了吧唧的大口袋,里面有玩具,当然也有弓箭。这孙子很坏,随时准备射落谁的一生。我喜欢看柏燕吐舌头,然后板着小脸说不行,仅仅因为这我爱上了她。
有一次我爬树看到她家院里的咸菜缸忘了盖,窗台下的大白菜也忘了盖。她孤零零地站在窗前,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两条编得紧紧的辫子,那是两个无人知晓的秘密,等待着有人来解开初恋之迷。风雨飘摇,青丝不老。燕子啊燕子,神秘的燕子。
神秘的面纱一旦揭开就失去了神秘,失去了美。有一次我爬树看到她去厕所。当然是露天的那种。她慢腾腾地脱了裤子。我的眼睛一亮,贼亮。她的屁股很白,白得炫目。她蹲下拉屎,似乎发出了声音。可惜我离得远,听不见。只看到那屎又稀又黄,像芥末油。我的胸膛里有只野兔在跳。其实她的心里也有只小鹿在跳,她已经看见了我。
那一夜我遗精了,在梦里。有一泡尿仿佛憋了好几千年,憋得我小肚子生疼。在梦里我不能尖叫,否则我会醒来。没有青纱帐,没有白桦林,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撒尿。
也就是在那一夜,柏燕来了月经。我和她都看着自己的内裤发呆。那是不同颜色的两张地图,各自指引着永存于灵魂深处性意识的觉醒。
从此我不再爬树,柏燕却养成了斜视的坏习惯。在胡同里她遇见我,板着小脸送我三个字:“不要脸。”我想说你屁股上有块胎记,可我没说,只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人生在世,有时无聊有时寂寞有时吃饭有时坐着有时拉屎有时睡觉有时高兴有时傻×有时手淫有时烦恼。一切都是有时。我看见柏燕的屁股也是注定了的事。
天要下雨,树要发芽,胡同里的孩子要长大。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间,我的一些琐事,几个眼神,某些支离破碎的话语,都在柏燕眼里成了最有力的证据。她怀疑我爱上了她。她的心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那年的夏天很热,胡同里老榆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我家窗台上有个啤酒瓶,瓶上插着的蜡烛软得弯了腰。我放学回来把它扔了。一场大雨过后,空的瓶里多了枝湿漉漉的月季。肯定是柏燕干的,她家院里有棵月季树。
少女的感情单纯、脆弱,细微如月季花蕾层层叠叠地萌动。我站在房间里久久地看着那月季。
我写了封情书给她。她是我的邻居,一墙之隔,可我却寄到了她的学校。现在只记得有句“破碎的心”。那时我很激动、焦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后来我脸皮厚了,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感觉了。
女孩真是奇怪。我看她屁股她还喜欢我。每个少女都有着云一般的心,她的思想会飞,她的身体里有一只小鸟。柏燕的小鸟瞎了眼看上了我。
柏燕回信了。晚自习放学后她敲敲我的窗,敲了三下后递给我一张字条跑了。现在我还能回忆起那渐渐遥远的脚步声。我展开字条的那一刻全身的血管就要爆炸,因为幸福,我的心一阵阵疼,浑身莫名其妙地战栗着。上面写着:明天夜里12点在胡同里见。
天啊,胡同,我在这里给你叩头了。
我把那字条放在枕下,躺在床上。那字条仿佛散发着芬芳,像是枕下开放着千朵万朵的花儿。
这种温馨使我闭上了眼,然而我睡不着,一次次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月光。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放学后,我和强子、小武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街景。那时候街上流行真丝上衣,就是好像在对别人说“我戴了乳罩”的那种。后来又流行脚蹬裤,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屁股有多肥多大。
“柏燕这妞,真骚。”强子说。小武建议我晚上把她办了。我说:“上来就干显得流氓,要是她爸知道了,我小命难保。”小武说:“母狗一呲牙,公狗往上爬,有什么流氓的,再说你又不是什么好鸟。”一家卖磁带的商店传来杨钰莹的歌声:“不要问我星星有几颗。”我和强子、小武一起大声唱:“我会告诉你很多,很多。”我说柏燕脸上有雀斑,看人家杨钰莹长得跟仙女似的。强子说这世界上像杨钰莹那样的妹子本就不多,就是多也不会给咱们几个剩下,凑合着过吧。小武仰天长叹,很像一个厌倦江湖的大侠。
看街景的岁月过去了。我很怀念那段时光。
柏燕的妈在医院门口摆了个水果摊,称东西时秤砣老是耷拉着。那天街上的人像80岁老太太的牙一样稀稀落落,生意惨淡,每过一个路人柏燕的妈都要问要橘子不,要香蕉不。穿着破裙子的柏燕跑过来说:“妈,我要一条新裙子。”她妈哄她说:“明天给你买。”她不同意,又哭又闹,结果挨了两巴掌。
到了午夜,胡同里月光如水。我站在槐树下听到柏燕家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穿着一件新裙子像一只小鸟向我跑来。
“漂亮吗?”她在我面前停下,笑吟吟地问。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背带长裙,领口和袖口都绣有蓝色的小星星。她的眼睛哭得有点肿,却大大的很明亮。她学大人那样把辫子散开披在肩上。我说:“燕子你该梳头了。”她锥子似的眼神刺了我一下:“用你管。”
墙脚草间的一只蟋蟀叫了,随即槐树下的也叫了,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加快。她扬着脸。月光使她妩媚。我很突然很蛮横地抱住了她,她来不及转身。爱情只是个盒子,包装着肉欲。那时我心里多少有一丝淫欲。她噘着嘴,用很小的劲挣扎,我不知道她搬劈柴的力气哪儿去了。她安静下来,咬着嘴唇仰望夜空中湛蓝的银河,随即叹了口气,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她聆听着我的心跳,感觉着我的要求。我咽口唾沫。她说不可以呀。我却已吻住了她那惊颤的玫瑰花瓣。吻住了疑问,吻住了拒绝。最纯洁的羞涩在绽放。那初吻真的似月光般温柔,可惜有点韭菜的味道。她中午吃的饺子。而我感觉不出。我的心仿佛要跳出来。她扬着的脸上有一种玉的光泽,雀斑不见了。我眼前渐渐模糊。忽地黑暗了。眩晕了。大地在旋转。后来我知道这感觉在我一生中不会有第二次了。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拂在我的脸上。我想打喷嚏。我闻到她耳边的芳香。脑子清醒了。尘根却瞬间勃起,无比坚硬。那一刻我长大了。我紧紧抱着她,我只想撒尿。然而她羞红了脸推开我说:“坏东西”。我又抱住她,她却很害怕,用搬劈柴的力气挣脱来跑了。跑了几步她突然停下,回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我,她吐了吐舌头对我说:“流氓。”
从此她不再理我。她认为我是个危险的人。其实我的确很危险。
从此,当我寂寞,当我走路,当我一个人看电视,当我剥橘子,当我手淫,我都会听到她说“流氓”。那一夜,我第一次自慰。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拉灭灯,我并不困。今生今世我要谢谢我的左右手。
性幻想往往带有犯罪意识。我的嘴上长出胡子,心里也生出邪念。青春期不知不觉到来了。青春期一过青春也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么都黑了。我幻想着做爱。那几天我日记中的风景篇篇阴郁奸险。
转眼初中毕业了。柏燕考了市里的卫校,只有暑假寒假才回来。我上了高中,强子当兵去了青海,小武待业在家。不知为什么我整天精神恍惚。世界上每一颗不快乐的心如每一株不快乐的草。寂寞。失落。仿佛被人遗弃。
我经常逃学和小武坐在路边看街景,或者去台球室打球,球打偏了后我们都响亮的说声“×”。我和小武讨论过人生。小武说自己就是自己,和人家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小武说他要挣很多很多钱。“有了钱什么不能干啊”,然而他却在一家汽修厂的车间里干了体力活。车间里机器轰鸣,尘土乱飞,墙壁上写满了工人的淫诗秽语。其中有句——手淫吧——令我今生难忘。
我爸这个浑蛋是建筑公司的一个项目经理。我妈这个骚货是县医院的护士。我想起医院里那条林荫路,我妈牵着我的手像牵着一只小狗。空气里有浓郁的梧桐花的香味。我妈的白大褂一尘不染,我的则有些皱。
我爸和我妈经常吵架,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活中我们常常犯着琐碎的错误。
有那么一个夜晚,停电了,院里很热,蚊子飞舞。我和妈在院里吃晚饭,爸下班回来带回来一只小猫。妈嚼了一块肉喂它,它不吃。我就抱它到胡同里玩。柏燕叫它咪咪,强子叫它小黑,小武说长得跟傻蛋似的。我说这是我的猫我宣布它叫皮球。
回家后我发现爸妈早早地睡了觉。我待在漆黑的客厅里,我听到低沉的喘息声,我抱着小猫笑了。其实我是个善良的孩子。那一夜,是我记忆中唯一感到幸福的一夜。那天是我生日。
后来爸妈又吵架,盘子摔碎了,茶杯摔碎了,我流着泪在自己的房间里把猫吊死在了椅子上。我想自慰也许和爸妈吵架有关系,也许没关系,谁也找不到原因。人性深处总有些无法解释的事,例如,人一生下来就和性有关。
高二那年我被学校开除了。我很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散场后我有种无比凄凉的感觉。一个人回到家,我几乎天天夜里做梦,梦到我坐在学校里的秋千上踢着地上的残雪,梦到玫瑰花丛下埋葬着一张破纸,纸上写着柏燕的名字,梦到我和柏燕、强子在胡同口堆了个雪人,然后喊二三,一起向它拳打脚踢。
这时,纷乱的脚步中一个不太重要的女人走进了我的生命。我妈得了胃癌,切了半个胃后便不能下床,每到夜里疼得满床打滚。我爸生意很忙很少回家,就找了个保姆照顾我妈。保姆叫如月,比我大8岁。她很漂亮也很穷,整天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红色连衣裙。我有着邪恶的思想,认为她很性感,而且是那种穿红裙子的性感。我还蔑视她,以一个少年的高傲。看不起她的名字,她的职业,她的身体。
如月是个乡下人,说话土里土气,小武叫她十一妹。我不可能爱上她,却想用恐惧占领她,占领她的身体。我已经不是处男,因为我手淫过。可我还未尝过禁果,那一定是很美妙的事。手淫和堕落可能是两姐妹,它们的母亲叫空虚。我很空虚,无所事事的灵魂在流浪。除了上街游逛便闲得无事。为了看世界杯足球赛我天天等到午夜。
午夜我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墙脚处的夜来香将从黄昏寂寞到天亮。我打落离我最近的一朵花。有些草在夜色中显得森森然,有些影子在夜色中显得很新鲜。厨房里亮着灯,如月在给我妈做饭。我妈是个夜猫子,白天睡觉,晚上醒着。我悄悄走过去用力扳住窗台向里看。偷窥使人人格分裂。我的心跳得厉害,却有种犯罪似的快感。我希望看到什么呢?
如月在炒菜,纤细的腰系着围裙。她的脖子很美。她低头关掉煤气,一缕头发垂下来,我看到了她的乳房。我的身体立刻有了反应。她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只隔着一面墙。她一定能听到我古怪的喘息声。
“梁远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睡啊?”如月看见了我,有点惊恐地问,随即笑了笑。我走到门口说:“我得看世界杯。”我的声音发颤,好像说了谎。
“你喜欢看足球?”她问。我说:“是,我喜欢的多了。”“都有什么啊?”她漫不经心地问。我说:“溜冰、听摇滚、看恐怖电影,你喜欢什么?”她瞥了我一眼,看到我裤裆间鼓起的那部位。她皱了皱眉,把锅里的西红柿和鸡蛋盛在盘子里。我喜欢西红柿炒鸡蛋。我的脸羞红了,后来我犯了流氓罪被关进了少管所,出狱后我已经长大是个男人。男人可以色但不能迷失本色,这是我在狱中苦苦思索的结果。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电视上意大利与法国的球赛已经开始。我躺在床上,瞪着眼看旋转的吊扇。
我去洗手,如月正在客厅里拖地。她的裙子的领口很低,我又看到了她的乳房。若是她没有乳房,若是她穿着衬衣且扣紧扣子,我想我的一生就要改变。人的命运往往取决于一些小的事物,如一面墙,两把刷子,三四句话语,六七个眼神,等等。“你妈得的什么病啊?”她问。
“胃癌,她还吸毒,打杜冷丁,染上了毒瘾,活不了几天了。”我的眼睛发亮。如月突然觉察到了,瞪我一眼就站起来到卫生间涮拖把。我也跟进去慢腾腾地洗手,擦干。如月很不安地说:“你出去我想洗澡。”
卫生间的灯灭了。电视上没有了节目,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如月感觉着我,不敢惊动这一切。可我内心里蠢蠢欲动的邪念可以形容成兽欲的雏形,瞬间就可长大。卫生间里水声哗哗,只需一根火柴就能照亮里面那个女人的裸体。她肯定会尖叫。她以为锁紧门就很安全,可她让我在门外喘息,窒息,矛盾重重,和内心里的野兽打架。那只野兽狰狞着笑脸。魔爪坚硬有力,可以撕碎裙子,扯掉内裤,可以蔑视道德,无视法律,我想要强奸她。
我进屋拿了两盘黄色影碟放在客厅里一个显眼的位置,并在影碟上放了一根火柴。我满意地去睡了。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已临近中午。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影碟上的火柴还在不在——火柴掉在了地上,于是我阴险一笑。我想如月肯定看过了,并且那些内容也肯定令她心动了。
中午我爸回来了一趟,嘱咐如月别忘了给我妈打针、试体温、量血压。他故意让我妈听到,其实他盼望着我妈快点死。整个下午我开始工于心计,勘察可以犯罪的地形。客厅里肯定不行,我的房间离我妈的房间又太近,如月的房间里有一把斧头,更不行。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芳草萋萋,我看着那里心里热血沸腾。
夜色来临了,在那个夜晚我完了。我早晚会栽在自己手里。黑暗是罪恶的衣服。我躺在床上,酝酿着勇气。我紧抱着枕头,仿佛搂住她娇小的腰肢。幻想如乌云般在脑海里展开,我不再犹豫了。我妈披头散发坐在床上,脸色铁青,手紧抓着床单。她还很清醒,有气无力地对如月说:“它又来了,快把我捆上。”如月知道我妈的毒瘾和胃痛马上要发作就赶快找绳子,却找不到了。她想起院里晾衣服的那根。当她踮着脚在梧桐树下解绳子的时候,两只冰冷的手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我激动得有些晕眩,怀里的女人叫了一声“妈呀”便使劲挣扎。我听到一个声音喘息着说:“别动,求你了,千万别动!”如月终于挣脱了,惊恐不安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或是笑笑,还是保持沉默。我突然脱掉裤子,那东西坚挺着。如月想跑,腿却无力,又被我抱住了。我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我把她摔在地上,滚动着,周旋着。她开始怒喝,骂我小畜生,如果对方是个比她大的男人她也许会求饶。我仍旧紧抱住她,她的裙子被揉皱了。我强行吻她的脖子时闻到一种强烈的发香,不由自主地将下身紧紧抵着她的身体。虽然隔着裙子我却哆嗦了。一阵阵的酥麻的感觉使我的身体在颤抖——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烈的拖着长音的尖叫,我妈因不堪忍受毒瘾和胃癌发作的痛苦而割断了自己的动脉。
附录 柳营
第一章伊木
男厕所和女厕所间的墙是不可逾越的。尽管它肮脏,溅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有人还写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法律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和苍蝇却从墙上飞过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苍蝇,可他每天都得出入女厕所。这是一种悲哀,伊木是个男人。
伊木淘粪。弯着腰,脏头发湿得打缕,他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哑巴。
伊木是哑巴,所以他淘粪,这合情合理。厕所是伊木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他准时出发,像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山东省嘉祥县县城公共厕所里的大小便在等着他。
伊木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会唾他,假如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伊木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地走。他的眼球凸出,时时闪过一丝慌乱,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未舒展过,这使整个脸都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稀疏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像是洞穴,里面住着野兽。自卑使伊木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
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
伊木做环卫工人已经20多年了,他将生命系与这奇丑的无比肮脏的粪池,足下翻滚着蛆的群体。伊木身上穿的工作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当双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巾时,沉默赋予这个动作以庄重的色彩,并且有很多苍蝇围着他起舞。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嚣,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
有一次,在一个公厕,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发出尖叫。伊木把屎装进粪桶倒在门外的粪车里。他进进出出,毫不理会那光屁股的女人。
假如这时有火把照亮他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尽头是一颗被生锈的锁链捆绑着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动,跳动得越厉害被勒得就越紧。
伊木因为耍流氓被送进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后他失去了淘粪的工作,在拘留所,有个好心的犯人对他说——你去柳营吧!
第二章瞎妮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瞎妮的娘扯断脐带疼得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第二天有路人听到瞎妮微弱的哭声,瞎妮和她娘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个脾气暴躁的酒鬼。瞎妮的哥哥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乳房,从此瞎妮对圆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哥哥对她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这个从生下来就失明的女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炕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红花和绿草在瞎妮眼中都是黑色的。
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瞎妮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绚烂,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瞎妮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她希望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瞎妮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她爹总在这时暴跳如雷把她打骂一顿,不给她饭吃。
有时,瞎妮诅咒她爹快点死。
果然,哥哥结婚那天,父亲醉死在门外的一棵白桦树下。嫂子很凶,过门后,就给了瞎妮一把稻草让她住进了羊圈。瞎妮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嫂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地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她知道敌敌畏、乐果、除草剂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瞎妮,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啊?瞎妮捂着肚子打着滚说,没吃的没住的,也没穿的。
香姑对嫂子说,给这小人儿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嫂子便托媒婆给瞎妮张罗对像。媒婆的脚步声让瞎妮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到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辗转反侧。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瞎妮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绞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世间最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瞎妮就嚷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才18岁,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嫂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地砸向老光棍,骂道,老龟孙,也不看看你的熊样。瞎妮咯咯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了一个人。瞎妮后来知道他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瞎妮转了两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对嫂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嫂子说能生,绝对能生。人贩子便问瞎妮,来过月经不?瞎妮茫然。人贩子无奈地摊了摊双手。嫂子使劲拧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得远远的。哥哥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麻烦给找个好买主吧!
坐火车瞎妮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
她问去哪儿?
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买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5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
瞎妮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儿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得上吗?买主其实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呢,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你挑哪个?
瞎妮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30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瞎妮嫂子给的那50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
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
人贩子说咋啦?
小贩说假的。
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骂一声奶奶个熊,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号叫,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就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一个娘们说,这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的,看把人烫得。
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瞎妮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儿,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她哭,并不是因为脆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几片雪花上。瞎妮睁大了眼睛,她看不见这白茫茫的世界,她抱着膝盖浑身哆嗦,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等候,还是应该去哪儿,心里只是感到无比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她吃,只有西北风能让她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瞎妮抬起脸,牙齿打战,她自言自语:“呀……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快要冻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脚说,闺女,去柳营吧!
第三章土地
很久以前,山东省嘉祥县的农民就有一个愿望,想在土地上种出小麦来。他们一次次播种,又一次次失望。麦子就像野草。长不到抽穗就枯黄了。荒地还是荒地,种下的东西颗粒无收。土质严重碱化使这个县城的农民几百年来都生活在贫困中。
新中国成立后,县委班子先后采取了“深耕地,浅种农”“贡献一斗粪”等措施改良土质,然而旱涝无情,加上四害猖獗,太阳出来了,地上依旧白花花一片。
人们绝望了,甚至连县长也绝望了。
1972年,周举治任嘉祥县长,他上任后大力种植果树。苹果、梨、桃、山楂、杏、核桃,主要种的是苹果。到1978年,嘉祥县已有果园千亩。
苹果花开花谢,到1980年,嘉祥县成为全国23个水果基地之一。
百货大楼前人流穿梭,一条寂静的林荫路边有家羊汤馆,写着“倒垃圾没爹”的墙下堆满垃圾,苍蝇飞舞,小巷的路灯装点着县城的夜色。清晨,机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开向水果批发市场。迅速发展的商业带动各种副业,一些运输车队、罐头厂、柳编厂随之出现。县城最大的两个柳编厂是南关柳编厂和柳营的残疾人柳编厂。
第四章柳营
柳营距县城八里,是个小村子。靠近公路有个大院子,这院子很孤独,仿佛与世隔绝。然而对某些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残疾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天堂!
如果不下雨,院里会有八个瞎子坐在马扎上编筐,编得最快的那个是瞎妮。她动作熟练,像在玩弄自己的手指。伊木和三个哑巴在村前河堤的树上,手里都拿着砍刀,他们把柳枝砍下,然后像骡子一样背回来。另外三个哑巴留在院里修枝剪叶干一些杂活。有四个瘸子和两个瘫子的工作是把修剪好的柳枝浸水然后烟熏,还有一个侏儒不停地添水加柴,他同时也负责做饭。
院里有两排房子。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
如果下雨,院里会空无一人。靠近铁栅门的那间平房,门朝北,窗向南。门是由破木板拼凑的,一把铁钩子就是锁。房间里有把摇椅,靠床的墙上还糊着“文革”时期的报纸,两个破沙发露着棉絮,沙发前放着一张油腻腻的茶几。
窗外,荒芜的地被雨淋着,田鼠躲在蒲公英叶下避雨,公路上有拖拉机驶过。
另外几间平房堆满了杂物。瞎妮单独住在其中的一间,那时,她是柳编厂唯一的女人。蜘蛛从房顶上垂下来,一直垂到她的纺车上。瞎妮什么都会,别人给她点棉花,她就纺线。工作之外,闲暇的时候便纳鞋底。除了那两个没有脚的瘫子,柳编厂的工人包括老板柳青都穿着瞎妮做的布鞋。
平房和院墙形成的一个夹角,就是厕所。几块砖堆起几个支点,香烟盒扔得到处都是。平房对面是四间大瓦房,三间是仓库,摞满了筐,老鼠在里面吱吱地叫,生了一窝又一窝。剩下的一间是宿舍,门窗朽坏,雨声哗哗,房间里的空气潮湿压抑,地面痰迹斑斑,十几张有上下铺的铁床靠墙放着,粗布被子像腐烂的尸体一样发出一阵阵闷臭。一个穿补丁裤子的哑巴站在房子中间唱歌,他用鼻子哼哼,直到唱完,有个戴毡帽的瞎子拉着二胡给他伴奏。一个侏儒,坐在三条腿的小板凳上捧着大脑袋沉思,他的头像个冬瓜,别人便叫他冬瓜,瞎妮则叫他大头。几个瞎子坐在桌前听收音机,两个哑巴打着手势交谈,一个说这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中午,另一个说最好下到晚上。墙角,一个瘸子和一个瘫子盘腿坐在下铺喝酒吃肉。瘸子叫小拉,是个回民。那个瘫子叫家起,他找了块木板,安上四个轮子,他坐在上面,用手划着,好像周围是海。他来到柳营时饿得都划不动了,柳青给他两个馒头,他吃完后噎得直瞪眼,好久,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其余的人在睡觉,伊木鼾声如雷。
第五章柳青
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柳树,另外一棵是榆树。
有一天,柳青从门里出来把榆树砍了,做成摇椅,在窗下让身体摇晃起来。他似乎很累,常常望着窗外沉思,后来天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那棵柳树,有风吹过,千古绝唱!
1980年,一个算命瞎子路过此地。他拍着树干问柳青,这是棵柳树是不?
柳青说,嗯。
树高两丈八是不?
柳青说,嗯,差不多。
那正南方有个水坑?
柳青说,有个池塘。
瞎子又问,西南方土墙根下有块碑?
柳青说是,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
瞎子点点头,喃喃自语说,和我梦见的一样。
这棵树是柳青种的。
树上挂着个破邮箱,没有信来,久了,成了小鸟的窝。
柳青的父母早亡,是三年困难时期吃观音土撑死的。那时柳青还是个孩子,他折了根柳枝,把树叶吃光,把树枝插在门前的公路壕里,撒完一泡尿,然后就逃荒讨饭去了。在他走后,那根柳枝竟然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柳青在外漂泊流浪了很多年,他领回来一个四川女人。那女人头发又粗又脏,且带有骚味。她会编筐,她生下一个女孩后就去世了。
柳青给女儿取名柳叶。
柳青挨过饿,受过苦,这使他坚强,能忍耐,遇见困难即使低头也挺起胸膛。他胸有城府,笑的时候也皱着眉。柳青目光敏锐,自从他的手工作坊收留了第一个快饿死的算命瞎子后,他就看到了社会最底层有些人在闪闪发光,那些人在别人眼中是些废物,那也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劳动力,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会拼命干活,这使柳青成为这个县城里最早的万元户,并且在残疾人的心中有着救世主一样的光环。
这最初的手工作坊,几十年后发展成了鲁西南的一家大型企业。
工人全部是残疾人!
第六章结合
伊木和瞎妮都是苦命的人。
柳编厂的院里有口井,青石镶着一圈黑暗,上方吊着木桶,旁边有个石槽,常有小鸟飞来喝水,继而飞去。伊木曾把它高高举起,然后放下,向周围的人伸出两个手指,别人便知道石槽重200斤。
石槽里每天都泡着一堆脏衣服,瞎妮熟悉石槽的每一个棱角。她天天洗衣洗到深夜,无所谓黑暗,她只是喜欢帮助别人。
伊木常常捧着个氤氲升腾着热气的茶杯,出神地望着窗外。
瞎妮对生活不敢有任何奢望,帮别人洗洗衣服,听听鸟叫,就已经足够。她第一次听到柳叶咯咯的笑声的时候便呆住了,原来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声音。柳青说,你抱抱小叶子吧。瞎妮赶紧摇着头摆着手说,大哥,俺丑,吓着她。柳青说没事,把叶子放在了她怀里。当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紧贴在瞎妮胸脯上的时候,她呼吸困难,一阵阵幸福的战栗传过全身,这是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到的感觉。
瞎妮觉得她这辈子不可能有个孩子,因为没人肯娶她。她生活在羊圈里的时候,有过一个布娃娃,用破布和稻草做成的,她为此绣了很多星星和小花。
女人喜爱孩子,就像春天喜爱小草。
瞎妮从未想过结婚,但是爱情突然来临。
那天晚上,瞎妮洗完衣服,换上一池清水,月光照着,她坐在马扎上哼着歌谣,叶子的几块尿布很快洗干净了。瞎妮闻闻,觉得不满意,又洗一遍。
瞎妮踮着脚把衣服和尿布晾在院里的时候,伊木悄悄走近,瞎妮来不及转身就被拥抱,她惊呼一声,立即掐伊木的胳膊。伊木气喘吁吁,力大无穷。瞎妮的腰带挣断了,那是一根草绳。她叫喊着,声音却渐渐变成央求。伊木的右手揉着瞎妮左边的乳房,瞎妮感到一阵阵晕眩,身子发软手仍旧紧紧拽着裤子,过了一会儿,她就哭了。伊木把她抱起来,抱进了柴房里。当一个卑微的灵魂产生对另一个卑微的灵魂的爱慕,惊慌,充满幻想,惊慌好比干柴,幻想化作烈火,一切光明温暖随之出现,天地随之旋转。
柳青在第二天用棍子将伊木教训了一顿,他是厂长,他是收留他们的人。棍子打在伊木头??地响,瞎妮哆嗦着身子扑通跪下了,说,别揍他,俺没想叫你揍他。柳青扔了棍子问伊木,你愿意娶她不?伊木捂着头,他看看瞎妮,咧嘴一笑说,啊啊啊。柳青又问瞎妮,那你愿意嫁给他不?瞎妮捂着脸,点点头。
两瓣蒜拼成了一颗心,两根葱摆成了十字架。
伊木和瞎妮结婚了。他们选了个好日子,好日子就是阴天下雨的日子,不用干活。
1982年6月19日,星期六,大雨。
那天瞎妮早早地洗了脸,洗了头发,用一根火柴把指甲缝里的脏泥挖掉,然后瞎妮开始编辫子,不知不觉,她的脸红了。瞎妮摸摸脸说:“真热啊!”
伊木也是一夜未睡。他用一根手指就把所有的人弄醒。冬瓜揉揉眼,说:“你得买几只鸡,再打点酒,结婚都得这样。”伊木一拍脑门,顶风冒雨去了县城北关的菜市场。
瞎妮焕然一新。脸上抹了雪花膏,腰上系了新的草绳。冬瓜敲门进来说:“走,去找你男人。”堂屋里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期待新娘子的出现。冬瓜笑嘻嘻地把瞎妮领到小拉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瞎妮摸摸小拉的头说:“不是。”冬瓜又把瞎妮领到家起面前问:“那这个呢?”瞎妮摸摸家起的胳膊说:“这个也不是。”
瞎妮摸遍了所有的人没有找到伊木。冬瓜说:“你男人走了,不要你了。”瞎妮说:“别闹。”伊木这时回来了,左手提着鸡,右手提着酒,腋下夹着几个长缨子的大萝卜。他站在门口,浑身滴着水。
冬瓜把瞎妮领到伊木面前问:“这是你男人不?”瞎妮低着头,不说话,她听见了那熟悉的喘息声。冬瓜欢呼一声,别的人跟着起哄,一个哑巴接过伊木手中的酒菜,一个瞎子挠挠头发,几片碎纸掉下来。
第七章勾引
有天清晨,来了两个人。
其中的女人长得漂亮,她的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头发烫过,被风吹得凌乱,她叫陶婉。她哥哥手里提着帆布包,眼睛里布满血丝。
聋子?柳青问这兄妹俩。
男人摇摇头。
哑巴?
男人说不是。
一阵风吹过,他撩起裤脚,柳青看到半截木头做的假肢,后来那假肢长出了木耳。
柳青说进来吧!
门开了,悲剧从此开始。
那个男人是个戏子,他和妹妹以前都是在县剧团唱山东梆子的,一场大火使他俩成了残疾人。戏子有文化,有羊痫风,每个月都要来那么一回。他来到柳编厂后就修复井栏,到夏天,井栏上爬满了牵牛花。他在院墙下种菜,他妹妹陶婉养了几只鸡,高兴的时候杀一只。
抹布有多脏,生活就有多乱。
戏子向柳青建议每个人都必须洗澡刷牙。他和冬瓜搭建了简陋的浴室,和伊木重建了厕所,用三合板将男女分开,用砖和水泥砌成一排“凹”字。窗台上有几个坛子,他盛了水,腌了鸡蛋。
当他做完这些事后,他就成了柳编厂的主管,他妹妹陶婉成了会计。
陶婉是个独臂女人,她站在门外第一次看见柳青,柳青正抽着烟斗,她看见一个烟雾缭绕不是很清晰的面孔,那正是她寻找了多年的男人。从那天开始,一个声音便在脑子里回荡,起初那声音很弱,却一步一步质问着走过来:嫁给他。闪电划过夜空,这念头始终带有香味,在黑夜里静静地昙花一现,久久不肯凋落。
陶婉帮柳青收拾房间的时候,在箱底找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就问:“这是谁呀?”柳青说:“是我媳妇,死了,你长得有点像她。”到晚上,陶婉在她的小屋里躺下,她并不困。瞎妮摸索着进来,把叶子的尿布放在她床头上,她不仅是会计,还刻意扮演了后妈的角色。“睡了没?”瞎妮问。陶婉低吼一声:“滚熊。”然后望着灯泡胡思乱想。第二天,她给叶子换尿布时故意把叶子拧得哇哇大哭,然后再唱两句戏,把叶子哄得咯咯笑。当晚,月光很美,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用食指轻轻推开柳青的门,她在黑暗里紧张了一会儿,就窸窸窣窣脱了衣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柳青一直没睡,他本以为这是一个梦,他的声音在拒绝,他的手在犹豫,他的心已经答应了。
过了两个月,陶婉从厕所出来,把一团干净的卫生纸扔到柳青和戏子面前。我怀孕了,她愤愤地说。戏子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看柳青的脸,柳青的脸立刻变成了松花蛋。戏子对柳青悄声说,我妹妹就这样。柳青拍了拍戏子的肩:“我是男人,得敢作敢当。”
第八章战争
一个筐卖一块钱,南关柳编厂却悄悄降到了8毛,这无疑给了柳青两拳。柳青得知这消息后一夜未睡,早晨起来眼眶发黑。他皱着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戏子和陶婉进来,柳青立刻对戏子说:“耳刮子就要扇到咱脸上了,咋办?”戏子说:“南关?”柳青说:“他降到8毛,咱降到6毛。”戏子说:“那大伙的工钱可就少了。”柳青说:“咱的筐卖不出去一分钱都挣不到。”
傍晚,柳青宣布了降低工资的事,他问大伙有什么意见。瞎妮摸着腿说:“降就降吧,没事没事。”家起说:“有口饭吃就行。”冬瓜嗤之以鼻,他旁边有个哑巴挥挥手,意思是:屁大的事。
苹果快熟的时候,枯枝败叶落了一地,一群人从南关走来了,手里都拿着武器,有菜刀、棍子,有铁叉、木锨,有镐有斧,还有大榔头。他们怒气冲冲,从南关柳编厂一路嚷嚷着来到柳营。柳青打开铁栅门,递过去一支烟。但是这些人简直就要怒发冲冠了,虽然都没有戴帽子。为首的一个光头叫老改,他指着柳青的鼻子说:“降到6毛,我看你是欠揍。”自从柳青降价后,去南关订筐的越来越少,终于一个也没有了。柳青没有说话,他身后站着一群残疾人。伊木吐口唾沫,右脚在地上画了个圈,另外一个哑巴竖起了中指。老改说:“6毛不行,连工钱都不够,咱商量商量,把价格扯平,定稳,8毛怎么样,都卖8毛?”
柳青说:“不。”
老改也说了一个字:“砸!”
双方的械斗场面惨不忍睹,柳营柳编厂寡不敌众,很快,柳青的肋骨断了三根,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戏子唯一的那条腿也被铲断了,并且头上挨了一棍。有个穿红毛衣的家伙朝陶婉心窝踢了一脚。几个瞎子算倒了血霉,身上都挂了彩,瞎妮的脸肿得像茄子,家起的两颗门牙,一颗在土里,一颗在肚里,不过,他捏破了对方的卵蛋。伊木威风凛凛,拿根扁担,呜里哇啦乱叫一气,周围的那几个人便倒在了地上。戏剧性的变化来自冬瓜手里的一个秤砣,这个像儿童一样的侏儒对老改喊了一声:“看这里。”他本来瞄准的是脑袋,老改的一只眼却瞎了。
老改也成了残疾人,他捂着脸叫唤:“毁了,撤,快撤。”
械斗事件引起了县委的高度重视,专案组和残联的负责人对此事进行了调查。不久,南关柳编厂被勒令停产,老改因伤害罪被判了8年有期徒刑。
第九章伊马
械斗那天陶婉就死在了医院里,她用唯一的一只手摸摸柳青仅存的一只耳朵,问:“你爱我吗?”柳青还没来得及回答,陶婉就死了。当时戏子躺在病房昏迷不醒,其他人包扎完伤口就回去了。
医院附近有个垃圾箱,垃圾箱里有个婴儿。在80年代初,常有狠心的父母把带有残疾的孩子抛弃,像扔垃圾一样。
婴儿满身血污一动不动,他的一只脚是畸形的,像鸡爪子。围观的人以为他死了,苍蝇知道他还活着,围着他的肚脐飞舞。突然,婴儿的身体一阵轻微的抽搐,紧闭的双眼也慢慢睁开了一条缝。围观的人都往后一退,一个女人说:“借光,给俺看看。”
伊木和瞎妮恰巧在人群里。瞎妮伸出双手,摸索着走向垃圾堆,人们闪开了一条道。瞎妮摸到了碎玻璃,摸到了破鞋,又摸到了烂菜叶,终于,她摸到了婴儿。
是个小子。瞎妮兴奋地说。
柳青和戏子在县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出院后,柳青的脑袋还缠着纱布,戏子拄着双拐。天阴着,他俩的脸也阴着。柳青问瞎妮:“孩子哪儿来的?”瞎妮说:“捡的,垃圾堆里捡的,那天,风吹着电线,呜呜的。俺一摸,好家伙,扎了俺一下,又一摸,就摸着他了,臭烘烘的,身上没一点热气,回来俺就叫俺男人烧热水,给他洗澡,洗一遍,又一遍。第二天,他吃食啦,米汤喝了好几口,这小子命硬,脚有点毛病,大哥,你给俺孩起个名吧!”
公路上,一辆拉果苗的马车驶过,柳青不假思索地给孩子起名叫伊马,他摸着孩子的腿说:“这是个瘸子,长大了,能走能跑就行。”
第十章平等
柳营门前的那棵树成了旗帜。
许多残疾人慕名而来,远远地看见了树,便看见了希望。这里并不遥远,一直在他们心里。除了这里,对那些饱受煎熬没有自由的人来说,任何地方都是地狱,根本用不着堕落。
粪土中有金子,河蚌里有珍珠,任其沉睡也不开启,不给一个炫目的机会。
他们中有很多人丑陋不堪,肮脏无比。不是蛔虫,更像蛆虫。他们似乎不能独立生存,只能寄生于一个人,一个家,一个社会。他们有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生存环境。那些唾沫那些抱怨那些误解那些排斥与侮辱整天包围着他们。他们的人生道路是艰难的,思想是蠕动的。
他们蛰伏在社会的阴影里,有人认为他们在威胁着别人的幸福。有手却没有工作,有头脑却不能思考,就连生殖器似乎也是多余的。对付伤害,除了忍受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残疾人是一个阶层,一个苦难的族群,上一代和下一代都相传着痛苦。每天都有人掉到这弱势群体里来。一个瞎子无所谓黑夜,但需要阳光。残疾人永远存在,从人类开始到人类结束。他们和健全人一样健康。
残疾并不是残疾人痛苦的根源,一切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现像是社会产生的。
柳营柳编厂成了各种苦难的汇集地,上帝并不住在这院里,但这里是残疾人的天堂。
第十一章饭馆
一,二,三,四,五,数到五,五年就过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城市生活水平提高了,农村依然贫穷,柳青扩建了厂房,告别了原始的手工作坊,他又买了台电视机,从此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电视机是个好东西,它告诉人们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柳青爬上门前的柳树,把天线绑在最高的树枝上,戏子在下面喊:“有影了,声音也有了!”到晚上,村里的人也来看电视。男人们蹲在地上呼啦啦地吃面条,老娘们坐在墙根哼哼唧唧地哄孩子。
小拉一边看电视,一边搓泥。他搓完脖子搓脚丫,搓成一个泥丸,闻闻,嘿嘿一笑,就向那老娘儿们堆里砸了过去。这算是一种调戏吧,几个老娘儿们也把小石头扔过来,笑嘻嘻地说:“丢你娘的绣球。”绣球二字使小拉想入非非,这单身男人下劲搓了个大的,砸中了一个寡妇的头。寡妇一拍大腿破口大骂:“哪个小歪屄?”小拉站起来说是我,寡妇扭扭屁股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三巴掌。众人哄笑起来。小拉摸着自己的头,看着女人的手。除了他娘,还没有别的女人碰过他。
叶子是个淘气的小姑娘,在伊马的记忆中,她的裙子永远是脏兮兮的。她在人群里挥舞着一把小勺,嘴里嚷着打、打。柳青躺在摇椅上说:“不听话,打屁股。”叶子依然说打、打。柳青便在她屁股蛋子上来了一下,问她还打不打,她嘴一撇,说抱抱。
伊木抽着旱烟,瞎妮攥着根绳子。伊马爬到东,爬到西,他的智力和别的同岁的孩子不一样,五岁还不会说话。瞎妮把伊马拽回来放在膝盖上,小声哼唱:月老娘,黄巴巴,
爹浇地,娘绣花。
小乖儿,想吃妈,
拿刀来,割给他,
挂他脖里吃去吧!
她想把儿子哄睡,自己却迷迷糊糊睡着了。伊马就爬到大门口,坐在那里看呼啸而过的车辆。那一刻,伊马很孤独。一个人从公路上走过来,拐弯在伊马面前停下。他的脸恐怖极了,伊马吓得双手抱着头。终于,伊马一声号叫。当时正是夏夜,电视机前的人们看到那张脸也都打了个寒战。
那张脸简直就是魔鬼的杰作。他的脑袋缩在肩膀里,一截僵硬的脖子露着青筋,喉咙似乎被结扎过,咽口唾沫要费很大的劲儿。他两腮写着狰狞,额头上伏着一只癞蛤蟆,翻转的耳朵可能会引来风暴,有悲惨的声音在里面回响。该怎么称呼他的鼻子呢,一个小疙瘩?一个卵?一个瘤?牙齿是撬杠,嘴唇成了支点,而嘴角塌陷着,随时都可能流出白沫。那下巴,下巴却怪异地翘了上去,形成一个酒窝,几滴雨和汗可以储存在那里。杂乱的五官只剩下一只眼还活着,眼皮上翻露着血丝,惊恐的眼球凸出,仿佛一耳光就能震落,另一只眼死掉了,眉毛在深陷的眼眶里像是黑色的小草。整张脸树皮似的疙疙瘩瘩,坑坑洼洼,只有眉间的一小块皮肤是完好的。
“伙计,脸咋啦?”柳青问。
“烫的,开水烫的。”他回答。
当天夜里,瞎妮对伊木说:“新来的这个人,我认识!”这个人就是那个卖包子的小贩,瞎妮被人贩子拐卖的路上,就是这个小贩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凭借瞎子特有的听觉,认出了他。生活中处处隐藏着危险。一锅沸水从天而降,他的人生就断成两截。上半辈子是天堂,下半辈子是地狱。命运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他像一个鬼,白天不能出来,晚上化作一个游魂,孤孤单单。对这具行尸走肉来说,只有柳营才是他苟且偷生的地方。
残疾使他们一律平等。
他姓马,是个回民,小拉也是回民。老马来了之后,他和小拉就都遵从了穆斯林的饮食习惯。吃饭是一种享受。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马熬了一大锅羊汤,熬了三天三夜。雪花飞舞,香味弥漫。他对小拉说,单县有口锅,30多年没熄火了,慢慢炖着,咕噜咕噜,那汤熬得,木头掉锅里嚼着都香。小拉咽口唾沫说:“单县、莱芜、西安的羊汤最好喝。”老马讲了一个故事:黄河边有个老头,有一年发大水,老头和三个儿子牵着羊扛着家什就到山上去了。从水里漂过来一个药箱,药箱里有十三种中药。老头不能饿着等死啊,就把羊宰了,用那十三种中药熬了一锅汤。香味引得老鼠呀蛇呀,都围着锅乱转悠。老头说:“家淹啦,屋子也塌啦,喝完这锅汤,就各奔东西,去要饭吧!”洪水退去,三个儿子打了个饱嗝,一个要饭去了西安,一个去了莱芜,另一个去了单县,后来都开了间羊汤馆。那十三种中药就成了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他在单县偷偷学了三年,才学会这手艺。浇上辣椒油,撒上香菜,伊木喝了五碗,瞎妮喝了三碗。柳青和戏子擦擦额头上的汗说:“过瘾。”“老马你该开个小饭馆,编筐有点委屈你,咱这里,”戏子在地上边画边说,“南边是获麟街,北边是327国道,咱就在这俩十字路口中间,进城出城都得经过这,老马,你该开个小饭馆。”老马说:“我以前就是开小饭店的。”柳青说:“在门口搭个棚子试试吧!”
鞭炮声过后,老马的小饭馆开业了。一个非常简陋的棚子,搭在公路沟上面,这是不带任何浪漫色彩的小木屋,它阴天漏雨,刮大风时摇摇晃晃。虽然饭菜可口,但生意萧条,过往的司机一看到他那张脸就吓跑了。
过了一年,伊马送给老马一张面具。那是他玩弹珠赢来的,他已经会说话,会走,拖着右腿,口袋里有三颗弹珠,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在一棵树下,伊马用三颗弹珠中红色的那颗赢了一张面具。伊马对那个输了的小孩说,你的枪法也很准。小孩叫胡豆,是柳营村村长的儿子。他坐在地上哭起来,骂伊马臭瘸子。叶子说:“小狗骂人,掐死你。”那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叶子向他吐舌头,做鬼脸。
伊马把面具给了老马。老马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戴上,整个人立刻焕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张京剧脸谱,生旦净末丑中的一个。
第十二章诊所
老马的饭馆从此生意兴隆。
一年以后,紧挨着老马的饭馆又开了间诊所。开诊所的是个瘫子,叫安生,山东平阴人。安生13岁那年遭电击,两条腿废了,因为忍受不了周围的歧视与冷落,25岁那年毅然离家出走。他白天在集市上卖膏药,有时也收起药摊,摆上一个茶缸子乞讨。他白天既当医生,又当乞丐,晚上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避雨雪,有时也露宿街头,睡在路边的塑料大棚里。有个卸白菜的司机告诉他嘉祥县柳营有个编筐的厂子,那里干活的都是残疾人,用司机的话来说,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他听了后就去了柳营。
他来到柳营的时候是一个冬日傍晚,狂风扫净了落叶和塑料袋,留下一条干净的公路等待着大雨的到来。老马、大头、家起都在饭馆里围着炉子烤火,戏子和柳青坐在桌前喝茶,谈论着果树嫁接的事情。屋外雷声滚滚,安生进来了。
他是爬进来的。
他的屁股下绑着轮胎,两只手都套着破拖鞋,脖子上挂着一个很旧的人造革的皮包。安生抬脸看看屋里的人:“这里就是柳营?”
柳青说是。
安生两手撑地向炉边蠕动了一下说:“歇歇,总算到了。”戏子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平阴,又拍拍屁股下的轮胎说:“这一路磨烂了8个。”老马盛了碗羊汤放在安生面前的小桌上,安生翻开口袋,摊着两手说:“没钱。”老马说:“喝吧!”
安生便捧着碗,吹着热气,一边喝,一边说:“天真冷,肠子都快冻僵了,这汤熬得还行,火候差点,汤里放了花椒、大茴、丁香、白芷、桂皮、豆蔻、砂仁、山柰多了、良姜少了,有黄连就有厚朴,还有胡椒和当归,一共十三种中药。”老马感到震惊,心里想这是遇见高人了。他问安生咋知道的。安生抹抹嘴说:“俺走江湖,卖膏药,懂点中药材,看。”他从胸前的包里拿出两贴膏药,“一块钱俩,敷肚脐,治百病。”
大头走过来将那膏药闻了闻说,屁,骗人的玩意。柳青和戏子哄笑起来。
家起说:“治百病,我这腿能治不?”
安生敲敲家起的小车说:“柳木的,比我这轮胎高级多了。”
安生又说:“活腿能治,死腿治不了。”
“啥叫死腿?”家起问。
安生打了个饱嗝,从包里拈出一根细长的针,插在自己腿上说:“看,这就是死腿,没反应。”他又把针拔起来,打着火机烤了烤,然后猛地扎在家起的大腿内侧,家起疼得哎哟一声直咧嘴。
安生说:“你这就是活腿,嘿嘿,有反应。”
“能治好不?”家起揉着腿问。
安生把针放回包里说:“再大的本事也治不好,不过能让你站起来吧。”
家起很激动,抓住安生的手说:“我要能站起来,我给你磕100个响头。”
安生一笑,说:“不用,你这小车不错,到时候送我就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深夜,家起喊了一声救命啊!这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就像刀划破了玻璃。小拉打开电灯,宿舍里的人看到家起竟然站起来了,他扶着床栏看着自己的腿,脸上的肉直打哆嗦。他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大滴的泪就砸在了脚上。几天后,家起借助双拐终于能够直立行走,他从一只爬行动物,变成了一个人。
为了表示感谢,家起托柳青买了一辆轮椅送给安生。他把小车烧了,这小车,还有安生屁股下的轮胎,这样的交通工具是对某种文明的巨大讽刺。
安生坐在轮椅上编筐,柳青说:“安生,你的手是双好手,别埋没了,搭个棚子开间诊所吧!”安生精通中药,识百草,辨千花。诊所开业之后,有一天,老马摘下面具问安生:“我这脸能治不?”安生吓得吼了声“我日”。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两种药能让你的脸好看点,一种是白蛇衔过的三叶草,另一种是麋鹿叼过的七色花。”
老马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把这面具戴上吧!”
安生有很多民间单方,柳絮能治脚气,葛根加黄芩能治头痛,加葡萄藤能止咳化痰。
安生会刮痧,用一枚清朝的字钱就刮好了伊木的腰痛。安生最擅长的是针灸。针灸包括针法和灸法。灸法一般采用艾绒。伊马和叶子常去旷野里采摘开黄花的艾草送给安生,安生便给他们几颗宝塔糖。有一次,一个便秘的泥瓦匠被抬到了安生的诊所,泥瓦匠捂着鼓胀的肚子直叫唤,脸已经憋得发紫。安生净手洗面,针涌泉,灸大肠俞,上巨虚,用燃着的空心艾炷迅速点在列缺穴,只听啪的一声,安生说好了,一会儿儿,泥瓦匠的肚子咕噜一响,放了几个屁,就跑进了厕所。
十年后,柳营发展成了一个繁荣的小镇,那两间棚子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路边林立的贴着白瓷砖的小楼。安生的诊所成为鲁西南唯一一家中医院,老马的小饭馆已是名闻四方的清真饭店。
第十三章上学
有一天,叶子蹦蹦跳跳上学去了,伊马在旷野里坐了一上午。伊马是个阴沉、能忍耐的孩子,整天少言寡语。叶子放学后捉了几只蝌蚪,装在罐头瓶里。她蹲在地上兴高采烈地说:“蝌蚪会变成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这是老师讲的。”伊马说:“癞蛤蟆也能变成王子吗?”
那天伊马和叶子第一次吵架,吵着吵着都哭了。整个下午伊马都坐在瞎妮身边编筐,晚上他躲了起来,他知道叶子一放学就会找他,他们无数次地玩过捉迷藏的游戏。叶子在院里问冬瓜:“见着伊马了吗?”冬瓜说:“谁知道,可能在仓库里。”仓库的门锁着,叶子从窗户跳进去,四下看了看,她跑到一个大柜子前,用力拉那柜子的门,又拍又踢,最后她累了,皱着眉说:“伊马,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着我,我不高兴,我难受,难受了一整天啦!”她呜呜地哭起来。伊马打开柜子说进来吧!她叫了一声坏东西,立刻跳进来。
伊马看着她的眼睛说:“叶子,我想上学,我想和你在一块儿。”
伊木不同意伊马上学,伊马躺在拉满鸡屎的地上打滚。瞎妮把伊马拽起来,拍着伊马身上的土说:“儿子,咱不去,娘编筐养活你,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个瘸子,上学能有啥出息。”伊马执拗地说:“我得上学。”柳青说让伊马去吧,和叶子做个伴。瞎妮叹了一口气,当晚她用面袋子给伊马缝了个书包。
第十四章游戏
村里的学校是一个庙,破烂不堪,庙顶上长着蒿草和一棵小槐树。佛像早已不在,据说是被人偷走的。所谓的黑板就是一面墙,原先的香案当了讲桌。伊马和叶子在这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学校里一共三十几名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老师叫石为明,他教给孩子们很多知识,从人、口、手,到乌鸦喝水,到神笔马良,再到离离原上草。坐在伊马和叶子前面的小孩叫胡豆,他就是村长的儿子,输给伊马面具的那个倒霉蛋。
操场上有个鸡窝,鸡窝旁竖着旗杆。一个冬日清晨,母鸡下了3个蛋。胡豆说烤烤吃,他的手里晃动着一盒火柴。于是枯叶点燃了,蛋在灰烬里变得黑不溜秋。人多蛋少,只有几个大孩子抢着吃到了。贡献出火柴的胡豆坐在地上嘟囔出一串恶毒的话。重复的是一个字,骂的却是五个人。
每个小孩都是骂人的天才。他们从脏话中受到了最早的也是唯一的性教育。
天上掉把刀,砍你娘的腰。
天上掉根针,挑你娘的筋。
天上掉剪子,插你娘的腚眼子。
天上掉杆秤,钩你娘的腚。
在想像力丰富的孩子眼里,天上似乎什么都有,对方的父母就倒了霉,不一会儿就被骂得体无完肤。有时,某一位才华横溢的小孩会突然说出一句精彩的话:天上掉件破褂子,烧你娘的嘴巴子。
伊马是玩石子和弹珠的高手,别的游戏就无法参加,只能在鸡窝旁看别人玩。有段时间,胡豆常常模仿他走路的姿势,并且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孩子哈哈大笑。从此,伊马不再玩游戏了,变得更加孤僻。
伊马站在鸡窝旁,正午的阳光下,他的影子像一小堆垃圾。
女孩子玩的游戏比较文明。跳皮筋,砸沙包,还有逮老鼠。逮老鼠类似于丢手绢,也是围坐成一个圈,拍手唱着歌谣:老鼠老鼠一月一,啧咂,猫来了。
老鼠老鼠二月二,啧咂,没逮住。
老鼠老鼠三月三,啧咂,还有哩。
老鼠老鼠四月四,啧咂,跑远啦!
时间在她们眼里变得很有诗意,一圈就是一月。很快她们学会了过家家,锅碗瓢盆树根菜叶摆了一地。胡豆嬉皮笑脸地凑过去问叶子:“我当爹怎么样,我挑水,让我给孩子打针。”叶子说“呸”,跳着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她捧着小脸想了一会儿,抱起地上的泥娃娃跑到伊马身边,她捂着伊马的耳朵悄悄说:“我们一起玩。”
她对伊马一笑。
这一笑,让伊马感动了许多年。
第十五章疯子
瞎妮疯了,不知不觉就疯了。
她的精神日渐恍惚,伸出双手像在梦游。走到井旁,就忘了想干什么。编筐的时候,手指也没有以前那么灵活了。柳青说她老了,安生说这是病,神经病。
睁着眼闭着眼对瞎妮来说都一样,都只看见黑暗。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开始失眠,整夜地坐在床上,捏捏伊马的胳膊,摸摸伊马的脸,把伊马弄醒后她就说:“儿呀,娘的眼不好,你长大了,给娘当拐棍,娘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伊马说:“娘,睡吧。”然而她又很不放心,说:“娘老了,走不动了,咋办?”伊马说:“娘我背着你。”
白天,瞎妮觉得身边空荡荡的,摸摸马扎,伊马不在。瞎妮歪着脑袋想一想,摇摇头,叹口气。中午,还有黄昏,她固执地站在门口等伊马放学。她像一棵歪脖树,风吹雨打全不怕。有一次伊马放学后,公路上一辆卡车驶过,瞎妮赶紧把伊马揽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四处看,她的胸脯因紧张而波浪般起伏不定,又装作平静似的小声问:“车走啦?”叶子说:“婶,走啦!”
瞎妮总是以为伊马会被公路上的车轧死,于是她解下腰带把伊马绑在了树上。冬瓜走过来想把伊马松开,瞎妮吼叫一声,掐住了冬瓜的脖子,那双手冰冷有力。冬瓜哽着嗓子喊:“毁了我啦,快松开,毁了我啦!”
伊木把瞎妮锁在了屋里。安生说想吃啥就让她吃点啥吧,这病治不好。伊木没有一句怨言,眼神里依旧流露着温存。他给瞎妮梳头,编辫子,给瞎妮端屎端尿。如果他不是哑巴,他会给瞎妮唱一支歌。有时瞎妮清醒一会儿,摸着伊木的脸说:“真好,下辈子还嫁给你。”更多的时候她蹲在墙角哆嗦,或者站在窗前胡言乱语。
瞎妮在屋里转圈子,这是野兽关在笼子里养成的习惯。有人从窗外走过,她就喊伊马的名字,她已经分辨不出伊马的脚步声。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伊马,过来。”伊马远远地站着小声说:“娘,我不。”
疯子的力气大得惊人。有一天,瞎妮掰弯钢筋跳窗出来,谁也没有看见,她就上了公路,进了县城。也许她觉得伊马还躺在垃圾堆里。她身上臭烘烘的,两手都沾了狗屎。在北关小学的拐角处,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听到瞎妮自言自语:“没有,不是这个。”她抬头翻着白眼想了想,想了半个小时,猛地一拍额头:“对了,去医院。医院在南边。”那群小孩坏笑着说:“往西,往西走。”有个小孩认真地说:“西边有个沟,过了沟就是。”瞎妮面无表情,瞎指挥啥!
瞎妮很明智地向东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在刹车声喇叭声和司机的吼叫声中慢慢蹲下,很从容很大胆很若无其事地撒了泡尿。她肯定以为那里是高粱地,但她忘了脱裤子。她在别人惊愕的目光中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在棉厂家属院门口摸到了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下面正好有一堆垃圾。瞎妮两手小心翼翼地翻动。然而除了垃圾,什么都没有。有人问她找什么呢,瞎妮说找孩子,孩子没了。她又重新翻了一遍,最后摸到了一个纸箱,箱里有一只死猫。瞎妮说:“可找着你了。”
那天下午发生了车祸。去柳营的公路上,有人看见一个瞎眼的女人抱着一个纸箱,也许是因为高兴,她跑了起来。作为一个瞎子,这是她第一次奔跑,那快乐难以形容。她越跑越快,突然一辆黄河大货车疾驶而来将她撞倒,向前拖了二十米,咯噔一声从她身上轧了过去。瞎妮的尸体被抬了回来,伊木看到她时打了个寒战,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眼睛睁得巨大,嘴巴因惊呆而张着,突然他直挺挺地倒下,抽搐着昏了过去。
河堤上挖了一个坑,柳编厂所有的残疾人都来送葬。
瞎妮被草席包着,两只结满老茧的手露在外面。那双手饱经风霜,在黑暗里摸索,在风雨中长大,那双手给叶子洗尿布,给伊马补裤子。
伊马趴在坑边一直哭到嗓子哑了,伊马大声喊:“娘,你起来,起来!你别死,你看不见,我给你当拐棍,你老了我背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娘,你起来,你别死。”
伊木目光呆滞,跪在那里,当柳青撇下第一把土,伊木的胸腔里像有闷雷滚过,他发出狼一样的吼叫。老马、小拉、家起、戏子四个人按住伊木才制止住他跳下去。
伊木在瞎妮的坟前哭了三天三夜,泪水浸湿了他面前的土地,有谁听过一个哑巴的哭声,那哭声在旷野上久久地回荡,像锯子锯断一扇门,像木棒砸烂那屋里的东西,像刀子划破胸膛,像锤子一点一点敲碎人的心。那几天,柳营村里的人们都在倾听,第四天,哭声消失了,叶子提着水罐给伊木送吃的,叶子说:“叔,你吃油饼。”
伊木坐在坟前一动不动,他已经死了。
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所有的花朵和小鸟都睡了,流星划过天际,风徐徐地吹着。伊马和叶子坐在一个小土坡上。伊马说:“叶子,我娘死了,爹也死了,我没有一个亲人了。”
叶子说谁也不能把咱俩分开,就像你爹和你娘一样。
第十六章旷野
伊马和叶子整日在旷野里游逛,村前的河堤上有他们简陋的住所,那是捕鱼人废弃的小屋。河边的草已经很绿,还有芦苇,叶儿尖尖刺向蓝天。
大自然美丽得像一个梦。伊马和叶子的足迹遍布最荒凉的角落。春天的早晨,池塘升腾着雾气,周围的小草湿漉漉的。燕子是远方的情人,喜鹊也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柔软纤弱的枝条像少女的秀发,丝丝低垂,叶儿尖尖。脚下的泥土松软富有弹性,一条小路通向看林人倾斜的木屋,篱笆旁长着野蔷薇,枝叶间掩映着大的花朵。一口老井依然有水,辘轳吊着铁桶,摇几下,便有大滴大滴的水珠漏下来。伊马和叶子是荒野的精灵,春风使她妩媚。她笑吟吟地站着,小小的个子,大大的伤感的眼睛,睫毛很长,喜欢皱着鼻子,可爱又淘气。她是一个坏姑娘,整天蹦啊跳啊,舌头纠缠不休。有时她也低头叹气,踢踢小草,然后咬着嘴唇仰望湛蓝的天。
阳光普照大地,夏季的雨后,空气清新,香甜,混合着百花与野草的气息。田埂上的几株向日葵耷拉着头,大叶子滴着水。树枝间,草丛里,颤动着蛛网,一片绿荫下是雨珠晶莹的草地。宽阔的河面漂流着水藻,岸边的芦苇被淹没了,剩下苇棒露在水面。一棵倒下的树,两只蜗牛的触角相碰,然后爬行,背负着各自的小房子。潮湿的树干上长出了蘑菇,一个个撑着小伞,心事重重。青蛙敲着小鼓,蚂蚱拉着二胡。大自然的声音是最好的音乐。突然起风了,旷野安静下来,只剩下风被小草割破了的声音,树木开始惊惶不安。乌云自天际蔓延,很快在头顶膨胀,闪电划空,炸雷滚过,暴雨在大地上喧哗起来。叶子撩着裙子,飞快地跳过一个个小水洼,她的发束摇来摇去。很快她站在了捕鱼人的小屋门口,向伊马招着手,说:“快、快。”伊马拖着右腿,抱着头,衣服早淋湿了,却呵呵地傻笑。夏季的雨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有一次伊马和叶子在那小屋里躲了一夜,他们在极早的晨曦中醒来,渗过屋顶的雨水滴落在去年的干草上。
秋天的太阳像一个蛋。伊马和叶子走在白桦林里,地上落满结着秋霜的红叶,一只麻雀从脚边扑棱棱地飞起。天空澄碧无云,西风吹过,树叶纷纷落下来。
冬天,白雪皑皑,起伏的旷野干干净净。大地散发着美丽洁白的光,多么柔和,不可思议。草垛变厚了,上面的雪是她的盖头。一只兔子弄出声响,它待在草垛里还不老实,真不知道它想吃什么样的草。挂着冰凌的树,一动不动,红红的太阳出来了。伊马和叶子呼吸着清冽的寒气,小脸冻得通红,他们堆一个雪人,然后向它拳打脚踢。十几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河面上抽着陀螺。两个大孩子抱起一块石头,嘴里喊着,一,二,三,放,冰“咔”的一声,裂了几条细缝,那中间是个白点。
第十七章纸箱
在瞎妮留下的遗物中,那个纸箱引起了柳青强烈的兴趣。箱里的死猫发出一股臭味,白花花的肉,生了白花花的蛆!柳青静静地看了一下午,他的心一直在激动,他是第一个对着蛆沉思的人。戏子走过来说:“这好看吗?”柳青说:“戏子,你看那箱子上的字。”
纸箱上印着:烟台苹果!
次日,柳青和戏子坐火车去了烟台,回来后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当时柳青站在一块石头上,那高度使他有种历史感。他滔滔不绝,工人们从未见他如此兴奋,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其中有许多新名词,企业、改革、市场、包装、换代、风险。他说编筐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就得饿死,咱得有个长远打算,咱得成立纸箱厂。
当天晚上,人们听到一声霹雳,风雨交加之中,门前的那棵柳树倒下了。
创业是艰难的。计划没有变化大。直到一年以后,柳青在村长的帮助下才正式挂牌成立了柳营纸箱厂。村长叫胡金,早在改革开放初就贷款承包了村里的30亩果园,他和柳青都是胆大的人,很快成了朋友。
第十八章选择
青春期不知不觉地来临。
叶子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天真烂漫,聪明,充满魅力。一些坏孩子向她吹口哨,她不再报以口水,而是回眸一笑。她似乎懂得引诱,然后离去,步履轻盈,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三步之内有着无形的界限。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不屑一顾的人,一律仰着小脸和他们说话。她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因此变得高傲。胸脯悄悄隆起,成为两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她不再光着脚丫,悄悄走过来把伊马猛地抱住。她的身上开始有一种香味,那是因为一朵小花在她心里开放。她的头发像水一样柔滑,伊马说:“叶子,我想摸摸。”叶子噘噘嘴,低垂着眼睛小声说:“当然可以!”
伊木和瞎妮死后,伊马就完了,正如天一黑什么都黑了。伊马不再上学,像野人一样长大,没人管,没人关心。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和叶子跑到野地里或者县城里游逛一整天,大多数时候他在机器轰隆、纸屑飞扬的车间,流着汗,干着最累的活。有时突然下起了雨,伊马坐在一个破轮胎上,心里有一种很孤独、很不幸、很忧郁的感觉,看着那屋檐下的雨,就觉得一个人的眼泪在流,永远也流不完了。戏子建议伊马去跟老马或者安生学个一技之长,伊马说算啦。他养成了一种颓废不振的走路样子,头发又脏又乱,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叶子常常帮伊马干活,伊马装作无所谓,其实他愿意和她在一起。叶子不在伊马身边的时候,伊马感到空荡荡地难受。叶子说:“伊马,你为什么不能高兴一点呢?我觉得你变了。”伊马无精打采地说我一直这样。
胡豆几乎天天来找叶子。他们俩一起上了县里的高中。
叶子的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有一天她将花掐下来别在耳朵上,笑吟吟地问胡豆:“漂亮吗?”胡豆说:“叶子,我想给你说个事。”叶子瞪他一眼:“不许说。”胡豆还是说:“叶子,我喜欢你。”叶子的耳根立刻羞红了,她将花砸在胡豆头上说:“坏蛋。”说完她跑出去了。
叶子高中毕业后,纸箱厂的生产规模越来越大,水满则溢,柳青想把纸箱厂扩建成大型的纸浆厂,这样才能赢得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市里的包括附近几个县的聋哑学校的学生一毕业就来这里当了工人,他想把这廉价的劳动力充分地利用起来。柳青和戏子用一个计算器算出所需的资金,加减乘除后,需要好大一笔钱。
当晚,柳青去找胡金。回来后,他打着嗝,喷着酒气对戏子说:“解决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胡金答应帮他贷款,并且替儿子提亲,他没有犹豫就应允了,他觉得这是桩好婚事。
第二天一大早伊马就跑到叶子的房间里,伊马对她说:“叶子,咱俩去县城里看电影吧。”
叶子有些犹豫,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眼睛有点肿,显然哭过。
伊马又说:“和我在一块儿,你要觉得丢人,咱就晚上去,不会有人看见的。”
叶子绕着弯说可能会下雨。
伊马说:“管它呢,你以前可没这么啰唆。”
“那你不用干活吗?”她噘噘嘴问。
“我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今天,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用手指绕着头发,沉默了一会儿,她哭起来,说:“我要嫁给胡豆了。”
伊马说:“噢。”慢慢地蹲在了地上。
伊马听见口哨声,胡豆推门进来了,梳着分头,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神气地对伊马说:“新买的,哟,这里有点泥。”他用手指擦了擦,然后踢踢腿,这样是使裤子垂直笔挺。他又笑嘻嘻地对叶子说:“媳妇,来,真懒,还没起床呢。”叶子瞪他一眼说:“你休想。”
伊马蹲着,不敢站起来,他的裤子上有三个补丁,两个在膝盖,腚上的那个被汗浸得发黄。
胡豆和叶子两个人开始小声地吵架,这种吵架多少带有打情骂俏的味道。
伊马站起来说:“叶子,我走啦。”
叶子咬着嘴唇,用一双满是泪水的大眼睛看着伊马:“你去哪儿?”
伊马说:“无所谓,谁知道呢。”
伊马拖着一条腿,神情沮丧,他不敢回头,因为泪水已经滚滚而下。走到院里,几个新来的残疾人都看着伊马,其实他们都知道伊马为什么哭,伊马在他们的目光中慢慢走远。小拉对家起说:“伊马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这个可怜的家伙。”
中午,柳青摆了一桌香气四溢的酒席宴请胡金,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起贷款的事。胡豆很高兴,不停地往叶子面前夹菜。叶子强作笑脸,拿起馒头,咬了一小口,随即又放下了。她的小脸通红,极力克制着眼泪。
这个没心肝的人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到晚上,大雨下了起来。叶子双手抱着肩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时不时地倾听窗外有什么声音。她跑到仓库,打开柜子的门,神情沮丧地说,不在这里。回到房间,她坐立不安,继续走来走去。这样过了很久,她停下,站在窗前,任由冷雨将她打湿,一道闪电过后,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他走啦,不回来啦,永远都不回来啦!”她哭得那么伤心,固执,肆无忌惮。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柳青披着雨衣站在门口,生气地说:“丢人,睡觉去,你看你冷得浑身哆嗦。”叶子攥着拳头嚷:“难道他就不冷吗?”一声巨雷炸响,叶子喃喃自语:“我得找他去。”柳青说:“你敢?”拉住她的胳膊,她用指甲狠狠掐了父亲一下,从窗口跳进雨中,出了大门,跑向了旷野。
叶子的两只鞋陷进了稀泥里,脚被尖石头划破了,裙子贴在身上。她一口气跑进河堤上的小屋,看看地上的干草,她说,有人来过了。于是她站在门外,向风雨中发出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呼喊:“伊马,出来,求你了,别把我扔下,坏东西,求你了。”她大喊着:“坏蛋,回来……”
旷野里雨声哗哗,叶子绝望地蹲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其实伊马并没有走远,就在父母的坟前坐着,他抱着头,想起很多事。听到叶子的声音时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向她走去。
叶子一声尖叫!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伊马不会接吻,便舔了她一下,舔掉了她脸上的泪。过了一会儿,她抬脸说:“你要我吗?”伊马说要。她看着伊马,慢慢脱掉了裙子,大雨冲刷着她的身体,她闭上眼说:“来吧!”
那一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荒原上,泥潭里,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柳青一夜没睡,几乎所有的残疾人也一夜没睡,都坐在老马的饭馆里。黎明时,雨停了,伊马和叶子手拉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叶子说:“我已经是伊马的人了,除非我死,谁也不能把我俩分开。”柳青看着伊马,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要是能弄到贷款,就把叶子嫁给你。”伊马说我没有,可是我会对她好。那些残疾人沉默着,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戏子第一个取出自己的存折放在桌上,其他残疾人也纷纷拿出自己的存折和现金,这是他们多年的积蓄。柳青阴沉着脸,说:“要是赔了,破产了,那么都得成穷光蛋。”戏子说:“穷光蛋也没什么,大伙儿来到柳营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安生说:“我以前就是个要饭的。”家起说我也是。说完,他使劲扳下一颗门牙放在桌上。
那是颗金牙!
第十九章结局
10个月以后,叶子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婴儿。
附录 拉拉手就到高潮
第一章你看不见上帝,可你每天都爱着他
你和我聊天的唯一下场就是会爱上我。我对着视频里的这个女孩说,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尖叫一声,拔掉电源,逃跑下线。
女孩对着电脑嗤之以鼻。
我和你隔着两台电脑,隔着真正的楚河汉界,5秒钟后你就会爱上我。我对她说。
女孩发过来一个字:呸。
真正的爱情其实只有一瞬。泡上一个虚荣又无知的女孩只需要5秒钟,所使用的工具很简单,摄像头、打火机、一张钞票、一根香烟。我调整摄像头,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点燃那张百元大钞,又用钞票点着香烟,对女孩晃晃,按在烟灰缸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而熟练,我以为她会惊讶得目瞪口呆,谁知道她冷冷地发过来两个字:假钞。
她叫蝴蝶,某个无聊的夏日夜晚,我在QQ上随便输入了一串数字,就加上了她,巧合的是我们都是北京的。正如我后来对她所说,你是我在茫茫人海捡回来的。她回答,天意如此。在没有视频前,我和蝴蝶一直对对方的长相赞赏有加,我夸奖她长得很省电,小时候被傻子抱过。她也盛赞我的脚来自香港,我的腰带是一根草绳,多么时尚,还肯定我保留着90年代郭富城那样的发型。我说她胸部应该很小,旺仔小馒头,适合飞机的起落。她否认,吹嘘自己强壮得可以打过霍元甲。我要穿上西门吹雪的那身衣服和她练练,她说她空手道八段、截拳道九段,是峨眉派弟子,但她好女不和男斗。
不知道为什么,最初认识蝴蝶的时候,总是吵架,后来她也说,我们俩是刺猬,不能拥抱,否则就会伤害对方。有时,我半夜里想起一句经典的话,狞笑一声,爬上网,双击那个可爱的扎着红丝巾的企鹅头像,先发两坨大便,再扔一把刀子,试探她在不在线。大多数时间她是在线的,马上会甩过来一颗炸弹,用她的话说,这是一颗来自伊拉克带着阶级仇、民族恨的炸弹,有时也说这是一颗甜蜜的卡通型的糖衣炮弹。
不管她怎样轰炸,我恶语相加妙语连珠:蝴蝶,你已经22岁高龄了,你整天老黄瓜刷绿漆装什么嫩啊?你不是在演《月光宝盒》,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了,《天下无贼》看过吧,腿再拖点地,这样你才能装得像一些。
她也曾经问起过我,蜘蛛,我为什么就没有给你留下个好印像呢?我仔细想了想,说,主要是你整天嗲声嗲气的,动不动就“哇”“好好哦”极力塑造一个穿学生制服、白袜子的处女形像,让我感到厌恶。她说,我本来就是处女。我说,中国女孩的第一次无一例外都献给了自行车。
蝴蝶说她是学音乐的,准备出国,骑着自行车背着吉他穿梭于北京繁华的商业街和冷清的小胡同。我对此表示怀疑,觉得她更像是走街串巷弹棉花的。
我告诉她我是搞写作的,当我把自己的网上文集发给她看了之后,她除了向我的作品致以最崇高最衷心的鄙视之外,还和我打赌说,去书店,在某个角落找到我出版的那本破书,在书里放10块钱,一年后,我们再去看看,那书肯定还在,那10块钱肯定没被人拿走。
那段时间,我生活得很窘迫,撰写的稿子总是被退回来。我戒了烟,6月底来了一笔稿费,900元。我在电话里感谢那位美女编辑:“真是雪中送炭啊,您多么伟大,滴水之恩以后打出油井相报吧。”从银行出来,我发现了一张假币,转身进去要求他们换一张,彬彬有礼的银行女职员说:“先生,您这是无理取闹。”屋漏偏逢连夜雨,仰天长叹又碰上乌鸦拉屎,除了自认倒霉也没有其他办法,我总不能抢回来吧,被当成抢银行的才比窦娥还冤呢。
回到家,打开电脑,我对蝴蝶说,我想看看你。
蝴蝶说,我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
视频连接不太好,她一连说了几句,蜘蛛,你赶快给我现原形,那个小窗口里才浮现出我和她的脸。是的,有的人,你只需要看她一眼就会爱上她。我一直以为尖酸刻薄的她会是染着黄发穿着吊带背心的那种女孩,但事实是,她一袭白裙环佩叮当文静而清纯得像一个古装女子。我用那张假钞点燃香烟,她后来告诉我,她在烟雾弥漫中看到一张模糊的脸,那正是她梦中的男人。
那天,她说她丢了自行车。
我们互相安慰对方,谁没收到过假钞,谁没丢过自行车。
第二章在一片片雪花开放之前,一片片雪花落地之后
有时我们回忆起吵架的那段时光,她说有好多次都被我骂得想哭,恨不得找条地缝让我钻进去,然后用十大酷刑折磨我。我也说她指桑骂槐并且不带脏字的水平不亚于外交部发言人,至今仍让我默默地舔着自己的伤口。
我让她改变了不少坏习惯,例如她聊天的时候,喜欢打“哦”字。我告诉她,这个字毫无意义,完全是浪费时间,有这时间可以看一眼窗外的风景,或者擦拭一下屏幕上的灰尘。
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古代有个王子,很喜欢一个公主,但王子被巫婆施了魔法,一年只能说一个字,聪明的王子为了表达自己的爱情,五年没说话,攒了五个字,到第六年,王子对公主说,公主,我爱你。公主就说了一个字,王子就气得吐血身亡。知道公主说的是什么字吗?
蝴蝶说,哦。
这个故事给了蝴蝶灵感,她也决定五天不和我说话,攒五个字告诉我。第四天,她坚持不住了,怯怯地问我,你爱我吗?我想了想,说,你知道的。继而问她,你爱我吗?她羞答答地发过来四个字:杀你灭口。
从那以后,我和蝴蝶不再吵架,我说我的童年埋葬在一所简陋的屋子里,那周围向来都只有荒地和水畦。她说她8岁时在一片树林里迷了路,走啊走啊找不到回家的方向。那些天,键盘上爬满了牵牛花。从早晨到傍晚,当我抽烟,当我一个人走路,当我看电视,当我上网,当我做梦,我的心都想着一个人。
我说我的名字将和群星一样闪耀,我甚至提前向她演讲了我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
她说她很喜欢音乐,还挺不好意思地说要在维也纳弹钢琴,要举行世界巡回音乐会。
她为我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时间表,闻鸡起舞,挑灯夜战,多读书,少抽烟,多运动,少想入非非,迫于她的淫威,我只好委曲求全。
我无数次对蝴蝶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出来见个面吧,各山头的流氓得抽空聚聚。她说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我说我们肯定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有次,中日足球对抗赛,我和她打赌,我从整体实力的角度赌日本赢,她骂我汉奸,从爱国主义的角度赌中国赢。我说,谁输了谁请吃饭怎么样。她让我输了请她吃鲍鱼,她输了请我吃肯德基。那天我猜得特准,甚至连点球都猜中了。问她什么时候请,她想了半天,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吧。
后来知道,她从小在海南长大,从未见过雪是什么样的。来到北京后,整个夏天她都唱着一首下雪的歌。她在地铁里轻轻地唱,在公园的长椅上弹着吉他轻轻地唱:“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不再生存……”
第三章一场大雪就能让两个人在瞬间白发苍苍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我对蝴蝶说,天是越来越冷了,小北风都刮起来了,太阳红红的,树叶都落光了,什么时候下雪呢?
她说她也养成了爱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有时我也提出为什么非得等到下雪的时候呢,肯德基一年四季都营业。她说再等等,半年多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多等几天吗?
漫长的等待。
有一天,我一觉醒来,下雪了。躺在被窝里给她打电话,她又犹豫了,说雪下得太大,不去了,会弄脏她的小靴子。我说,就是下原子弹你也得奄奄一息地爬到我面前。她说,好吧。我还提示她别穿太复杂的衣服,也许咱俩要一夜情呢,她说她准备一丝不挂地来见我。
我在肯德基门口等她,那天雪下得好大,我抬头看着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落在我的脸上。后来她出国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站在雪中,抬着头感到丝丝冰凉。两点整,我看见一个笑吟吟的女孩打着一把红色的伞向我走来,是她。如果你也恋爱过,你就知道“她”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聊起我们的相识,那些吵架的日子,开心的时光。不知不觉,从两点聊到傍晚六点,她说天黑了,该回家了。
回家后,她说她成功逃脱了我的魔掌。我说,真正相爱的人,拉拉手也就到高潮了。
第二次约会,我和她拉着手几乎逛完了西单附近的所有商场。
有一天,蝴蝶打电话说,路滑,我摔了一跤,脚崴了。我说,猪撞树上了,你撞猪上了吧。挂了电话,我坐立不安,重新拨打她的手机,她在电话那头哭了,说,脚肿得像榔头。我说,乖,别哭,我这就提着一袋水果去看你。当天晚上,我住在了她家,确切地说住在了她家的沙发上。凌晨,她向我这只“君子狼”发出了“上床来”的命令。我说,你应该守身如玉,我也要保持晚节。她说,我还不了解你吗?吃不着葡萄不仅说葡萄酸,一急把葡萄秧子都敢扯了。
照顾她的那些天里,曾经在半夜,她瘸着一条腿和我跑到雪地里,跑到公园里,大喊大叫。也曾经在凌晨跑到楼顶,冻得鼻涕直流,就为了看一场日出。有时她唱歌的时候,我会冲到她面前,把一只拖鞋或者杂志当成鲜花献给她,拥抱,亲亲小脸,转身向不存在的观众挥手致意。我夸奖她比小强唱得都好听——就是被周星驰踩死的那只小强。我唱歌的时候,例如我唱,“你像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她就在旁边单腿独立,笑呵呵地挥舞着双手做翩翩起舞状。我说,你这怎么不像蝴蝶。像什么?她问,依然自豪地挥舞着翅膀。我说,像瘸了一条腿的秃尾巴鸡。
在那些开心的日子里,蝴蝶不止一次地问,你会爱我多久?我说,也许我爱你的时间会很短,也许就这一生。蝴蝶依然固执地问,你真的可以爱我一辈子吗?我说,尘归尘,土归土,不看着你的追悼会开完,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蝴蝶不再追问了,我隐隐约约感到了什么,因为她多次和我说起过出国留学的事,有时她接到父母的电话后情绪就会很沮丧,我知道她有一天会离开我,我知道我会难过,但是我从不提及,我只想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为她洗袜子,给她做饭,背着她去医院复诊。有时,我突然很想回到原始时代,喜欢谁,就拿大木棒子把她打晕,拖回洞里,就可以相安无事地过一辈子。
2月14日,蝴蝶的生日,正好是情人节,如果你对那一年的情人节还有印像的话,就会记得那天也下雪。我对蝴蝶说,我们不是情人,我们是恋人,所以,要玫瑰没有,要蛋糕有一个。我用23根蜡烛在地面上摆了一个心的图案。我说,够浪漫吧。她盘腿坐下,看看四周,说,怎么弄得跟灵堂似的。我打个响指,忘了来点音乐了。音乐响起,她看着我,泪水涌了出来。
你真傻,蝴蝶说,明明知道我快要走了,还对我这么好。
就是因为你快要走了,我说,所以我要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
也许你不是最好的,但你肯定是对我最好的。
别哭了,把舌头伸出来,我把蛋糕放上面。
我不想吃,也吃不下去。
明年这个时候,我对蝴蝶说,我想你应该是在伏尔加河岸的一户人家里,壁炉里燃烧着使人温暖的火,木头发出“噼啪”的声音。
窗外,还有落了雪的山毛榉树林,冰冻的河流,以及,我春天种下的薰衣草,蝴蝶说。
我说,你丈夫抽着烟斗,一个真正的外国人,他有狐臭,你呢,坐在摇椅上打毛衣,你们的孩子已经睡着了,你们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
去死……蝴蝶的一只拖鞋向我飞了过来。
她生日那天,蝴蝶说如果在心里默默许下一个愿望,她第二天就会忘记,所以她要写下来,写在纸上,然后装进瓶子里,埋在地下。夜色茫茫,大雪纷纷,我用一根树枝在她家楼下草坪上挖了一个洞,我对她说,神秘而又充满期待,当年四十大盗埋下宝藏的时候估计也是这感觉。她说,阿里巴巴找到宝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她写的什么,在她出国后的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挖开了那个洞,打开那个密封的瓶子,她写的是——等我回来,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不见不散。
后记
首先向读者致以深深地歉意,《十宗罪5》只完成了八卷,因为诸事繁多,忙于《十宗罪》影视项目运作,剩下两卷无暇完成,请读者们理解见谅!
为了回报大家,特此在本书补充进我的几个短篇小说,以飨读者。这几部短篇小说都延续了《十宗罪》的写作风格,虽不能说字字珠玑,但也是呕心沥血写成的,希望读者能够全面了解我的作品,多多批评指教。
另外,请大家期待同名影视以及将来要写的《十宗罪6》。
我会坚持自己的创作理念,一如既往,永不改变。写别人不敢写,写别人不能写,写别人不会写。竖中指为炬,逆风而前行,向着地狱的深处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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